前面半段的形容,罗南还本能有些抵触,可“必须在它既有规则之下”这些字句一出,他便如遭雷殛,怔在当场。
来的路上,在公交车里那些疑惑,被激射的电光照亮,又撕成粉碎。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感应星河、信众反馈,这些实实在在的成就,都是精神层面的变化,存在于“格式论”的架构之中。
相反,在灵波网的“模拟器”层面,他进入了欧阳辰会长划定的规则圏;而对小纸人的操控,则涉及到物质层面,是“格式论”未能触及的领域。
一者灵验,一者失灵,真正的缘由,是在这里!
虽说这也只是修神禹的一人之见,可他既不知道“格式论”的具体内容,也不知道罗南面临的尴尬局面,能做出推断,并与实际契合无间,已经很难用“巧合”来形容了。
罗南呆呆站着,练习场的黑暗围绕着他,金属球碾碾转动的声音,一路碾进了他的心口。
修神禹的声音,如细沙般渗进来:“吾辈摄于外法,初不善可曰‘禁锢’,再不善曰‘翻覆’,最不善曰‘寄生’。你现在的情况,大约是在‘禁锢’与‘翻覆’之间……”
“馆主!”
自今夜学习以来,罗南第一次打断了修神禹的发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去,指向那位枯瘦中年人深陷的眼窝。那里深沉幽暗,难辨色彩,却有一股沉沉之力,压入心头。
罗南用咬牙的力气说话:“馆主的意思,是说我修行的法门有缺陷,是吗?”
修神禹的回答,大概是罗南记忆中最流利的一次:
“毫无疑问。”
“咳,馆主……”
另一边的薛雷有些心慌。他可是知道罗南心中执念的,往俗了讲,涉及到“格式论”,那就是“逆鳞”哪!他真怕罗南一个恼怒,就此掉头离开。想努力想挽回局面,希望修神禹别把话说得太绝,至少留个转圜的余地。
可惜,黑暗中眼色传递受阻,就是传过去了,以修神禹的性子,改口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
太极球仍在碗托里转动不休,碾碾声里,上面的夜光图案逐渐清晰。修神禹目光转过去,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至于罗南,视线的尽头则停驻在修神禹脸上,自那句“毫无疑问”之后就是如此。可下一步的动作也不见,他就如石像般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封死了。
薛雷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终无以为继,只能是垂头暗祷,希望老天爷开眼,千万别闹出麻烦来。
空旷房间里,一时只有碾动的太极球,从一个心口,滚到另一个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通体僵硬的罗南,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单手抬起,破开了无形的石层,伸手按在滚动的太极球上。金属球体与掌心摩擦,又因为外界施力不均,跳动两记,险些翻出去,好不容易稳下来,在碗托里来回晃动,至于那些夜光图案,自然消失。
修神禹眉头皱了一下,抬眼与罗南目光对接。
哎呦喂,馆主在摆弄太极球的时候,也不喜欢别人打扰的!
旁边薛雷心脏狂跳,对眼前的情形,简直是欲哭无泪。前几天他提议罗南来道馆,学习呼吸吐纳之术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局面!
可接下来的情形发展,却并不像薛雷想象得那么悲观。
罗南并没有因为“格式论”受指摘而愤怒,太极球停转,也没有让修神禹生气。待碾动人心的单调声音消去,罗南的低语声愈发清晰:
“修馆主,我的法门,缺陷只因为没有顾及形骸,是不是?”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法门’。”
修神禹也伸出手,按在太极球上,第二次做类似的强调。同样,罗南依旧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此时两人的手掌都按着太极球,金属球体愈发安静,动弹不得。便在这微妙的“角力”中,修神禹慢慢答道:
“世间修行正途,应该由内及外,由我及他,水依山势而行,气因形骸而动,神韵在其中矣。若只在身外气象万千,与‘我’何干?”
“你你我我”的代称,听得薛雷头晕目眩,可罗南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不仅是切身相关,更因修神禹所言,涉及到了他最熟悉的一个概念:
“我!”
如今听来,怎地这般讽刺?
爷爷笔记扉页上记载的十六字诀,每一小节的最前面,都是“我”字:我心如狱,我心如炉;我心曰镜,我心曰国。
“格式论”不就根植在“我”之上吗?怎么可能没有?
正是这样的根由,使他的反驳之语脱口而出:“不会,我修行时,都是以‘我’为轴!”
“你用什么来确定‘我’?”
修神禹没有给罗南继续辨解的机会,直接打穿了他最后的防线:“修行之‘我’,有形骸结构、有气血运行、有动静变化,必然穷尽物性,唯恐不周备,这才能保证一步一印,不出差池……这点,你没做到。”
罗南不再开口,沉默倾听。
“以纯粹意识为参照,全无物质基础,行差踏错,理所当然。换了其他人,形神失衡到一定程度,彼此牵制,必然寸步难行。可在你那里,冰山巍峨,层层扩张,没有任何受限的征兆。”
修神禹说到这儿,没有再往下讲,意思却是明白无误:精神层面的架构再怎么恢宏壮大,其增减变化的核心机制与本人挂不上钩,又怎能说是你的呢?
罗南低垂眉眼,盯住身前的太极球,有些走神。
眼看房间里又要进入静默状态,薛雷再也忍不住了:“真有这样的问题,肯定要调整啊……馆主,这个可以调整的对吧?”
薛雷的用词很讲究,修神禹的回应却很直白:“外法不能为我所用,另起炉灶,归于正途,犹未晚也。”
罗南闻声抬头,直视修神禹,脸上木无表情。
薛雷见势不妙,忙抢上一步,抓着罗南右臂:“这个可以再琢磨琢磨……”
罗南知道薛雷在紧张什么,可他其实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想起了爷爷。
大概是修神禹枯瘦的体形,与爷爷有几分相似吧。罗南的思绪就这么飘去了疗养中心,那里的疯癫老人,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罗南不是医生,无法做出准确判断,然而目前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以前确认的“受气受刺激”理由,对改善老人的病痛毫无意义;反过来讲,如果罗南承认“格式论”的缺陷,并能在此基础上有所修正的话,积极作用则很可能立竿见影!
这一刻,罗南的心思有些恍惚,念头的变化快若闪电,却从不是简简单单的过程。
概念颠覆的暗流,翻起心中沉沙。五年多来,夜以继日炼药服药的辛苦和执念,在此刻飘摇动荡,莫名又切入夕阳下“齿轮”的轮廓,还有与之隔湖相望,空无人影的树屋……
罗南一时都摸不透自家的情绪,可决心已下。他深吸一口气,忘却“缺陷与否”的纠结,向后退一步,随即面向修神禹,重重躬下身去:
“我修炼的‘格式论’,是爷爷一生心血,无论无何舍不掉。如果馆主能帮我修补瑕疵,纠正错误,这份恩德,永志不忘!”
修神禹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即摇头:“你是心甘情愿,为法所驭,欲求‘禁锢’而不可得。”
罗南只看他:“可以吗?”
修神禹答得平常:“我对观想之类,并不精通,只有习武炼气的笨法子。你的格式论上面,所谓瑕疵、错误,我处理不了……最多帮你强壮体魄,让身体的承受力更强一些,给你调整实验的空间。”
“足够了。”罗南斩钉截铁。
修神禹也不多言:“那做好吃苦准备吧。”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罗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入定境。
他确实看到了观想图形在虚空中转动,但与之同时,还有无数似是而非的暗影,弥漫内外。每一道影子,都与他身形仿佛,似乎无处不在,又没有一个实在。
接下来,罗南的心神下沉,直指内切球中心,坠入深邃牢狱之中。暗影真正的“如影随形”,也都跟了进来。
哗啦啦颤音里,千百乌沉锁链齐动,交织如网,而在深层区域,无温火光摇曳,照出层叠乱相,与万千影子相融相交,分辨不清,又如蝙蝠成群,魔影舞动,波谲云诡。
“我”,哪个是“我”?
恍惚中,罗南又有视角变化,仿佛从高处下看,见光芒上通,眸光火光合为一处,大放光明,压伏魔影,他也霍然惊醒。
眼睛睁开,初时有些模糊,也是房间昏暗之故。天色未亮,只有人俑石灯的光芒照入门堂,光影错杂,在屋里那些杂物之上,形成片片轮廓。平平无奇的影像,给他的感觉莫名新奇……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罗南翻身坐起,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清晨的凉意从敞开的门堂处流过来,让他缩了缩脖子。
房间一角,忽有低哑声音响起,正是修神禹:“虚其气机,冥其闻见,心存福田,不起一念。你该做早课了,按昨晚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