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药味儿充溢在殿内,榻上的昭德帝半撑着身子,宽大的里衣几乎就是挂在了身上,越发衬得人消瘦虚弱。
原本沈承君对于昭德帝卧病这件事还有些将信将疑,在心里更倾向于对方做戏,但此刻亲眼见了,才发现的确是她想多了,昭德帝此时瘦得脸都有些脱相了,唇上也没什么血色,颧骨凸起的十分明显,的确是一副大病将养的模样。
只是,与他的病容严重不相符的是他的眼睛。
明明是个垂危虚弱的病人,连说话都有些中气不足,偏偏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尤其是在看到沈承君明显隆起的小腹后,那双眼睛里迸发出光,亮得渗人,那种眼神,就像是饿狼盯住了觊觎已久的猎物,带着难以掩饰的贪婪与狂喜。沈承君下意识的用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往后退了一步,撞进了身后萧桓的怀中。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隐约在猜测昭德帝的居心,当听到他脱口而出的问话后,沈承君已经确定了答案。
她随着萧桓一同觐见,堂堂一国君王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心东宫失踪已久的太子,也不是垂问城外风尘仆仆的军士,而是,盯住了儿媳妇隆起的肚子。
这副做派,这副形容,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看来,凤惜鸾给出的条件,于昭德帝而言相当优厚,以至于他激动得连掩饰都弱了。
要知道昭德帝的演技可是不容小觑,上一世他将自己哄得团团转,甚至在沈家灭门以前,她都一直将这个舅舅当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哪怕当时他起了让辛玖语嫁入安平王府的念头,她也自欺欺人的认为那是身为一国之君的身不由己。
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陛下这是一早就得到我有了身孕的消息了?”沈承君心里冷嗤了一声,脸上却露出几分惊讶的笑容来,与萧桓一同走到了榻前,有些羞涩的抚着小腹低声道:“是在离京的路上才发现的,我与王爷怕让家里人担心,一直都没有送消息回京,刚刚母妃还被吓了一跳呢。”
萧桓对她的身孕处处小心,哪怕是随他们一起回京的那些军士,也多半是不知道她有孕,仅有少数的心腹才晓得。
昭德帝会提前知道,究竟是在军士中安了眼线,还是有人打着交易的旗号刻意告知,看看刚才昭德帝那惊喜激动的样子,答案就可想而知了。
“朕也是刚刚听内侍进来禀报才得知的。”
听沈承君这么一说,昭德帝眼中快速的闪过一丝心虚,有些疲累的往软枕上靠了靠,一脸欣慰道:“桓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他排行行三,连老六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却膝下空虚,庄妃都不知道为此在法华殿求了多少次,如今承君总算是有了好消息,朕也就可以安心了。好,好啊……”
连着说了两个好,昭德帝总算是将目光从沈承君的肚子上移开,看向了萧桓,继续问道:“随你回来的军士们,可都安顿妥当了?”
“回父皇,京中调配的人马都已经遣返回了原处继续当差,各地调遣的那些军士暂时被儿臣安顿在了京郊大营,等待父皇接下来的差使。”
萧桓声音淡淡,从袖中取出原本就备好的兵符递到昭德帝面前道:“眼下西戎战事暂时作罢,这是儿臣交还给父皇的兵符。”
“辛苦你了。”昭德帝伸出手去将兵符接在手上,目光沉沉的看着萧桓,眼中带着几缕复杂,半晌后抬眸往萧桓的身后望了一眼,皱眉道:“朕还听说,你此次出征,还找到了太子,怎么却不见他进来?”
若是平常不在京城里也就罢了,太子回京第一件事不是来探望他这个卧病的父君,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萧桓温声回道:“太子眼下病得严重,儿臣便擅自做主,让人先将太子送回了东宫诊治,待日后恢复好些再来与父皇请安,还望父皇恕罪。”
“原来如此。”昭德帝了然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朕的这个太子哪里都好,就是身体太差,尤其是这一年多,动不动就要病一场,大好的年纪,身体还不如朕硬朗康健,也罢,让太医好生给他看着,让他安心在东宫休养一阵,不必来急着回折腾了。”
“是。”萧桓淡淡应了一声。
沈承君轻轻蹙了蹙眉,抬眸与萧桓对望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吧。
一直以来昭德帝对萧桓这个儿子都不大热络,尤其是他与沈承君成亲以后,更是明里暗里打压的厉害。
要是放在以前,肯定要训斥萧桓几句自作主张,哪怕是罚不成,也是要骂几句过过嘴瘾的,可是这一回竟然轻描淡写的就这么一笔带过,还顺便损了几句在他眼里十分出色的太子。
要知道从帝王口中说出你身体不好这几个字,可等于是给朝臣转了风向标的节奏啊。
见他这样,沈承君脑海里就只出现了七个字,事出反常必有妖。
显然安平王爷与自家媳妇的想法是保持一致的,昭德帝的温情并没有让他眼底多出一分动容,反倒是在心里升出一丝警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昭德帝尚在为自己的慈父情怀感动,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对面这一双儿子儿媳的想法,若是知道,肯定要一口老血喷出来,气个半死。
“君儿这一路上怀着身孕赶回来,着实辛苦了吧?”不知情的昭德帝很是慈爱的看着沈承君,温和的伸了伸手,笑道:“来,到舅舅这里来坐。”
坐?
沈承君皱了皱眉,萧桓干脆直接沉了脸色。
这满殿里的药味儿已经够熏人的了,再让他家媳妇儿坐近点儿,万一吓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好。
于是,安平王爷立即黑着脸抓住了自家王妃的手,怕她一个犯傻就坐过去了。
昭德帝说完这句话等了一小会儿,没听到任何回音,一抬头就看到萧桓脸色阴沉,沈承君若有所思的抚着小腹,完全没有过来的意思,这场面一下子就尴尬了。
“也对,朕还病着,不能将病气过给了你。”深吸了一口气,今天脾气格外良好的昭德帝努力笑了笑,生硬的开始转移话题:“你们刚刚在外面,已经见过贵妃了吧?”
“见过了。”沈承君点了点头,在萧桓的搀扶下坐到了距离她最近的椅子上,看得昭德帝嘴角抽搐,还要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表情都扭曲了。
其实这内殿与外面仅一墙之隔,她跟贵妃之间的对话,昭德帝早就听到了,甚至派人急着宣他们夫妻进来,不就是怕贵妃吃了亏么。
沈承君心里通透,面上却一副无辜的表情,说道:“贵妃娘娘容姿出众,行止特别,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还是头一次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这话听在耳中就明显另有所指了。
躲在门外一直偷听着里面动静的荣贵妃气得银牙紧咬,这会儿也干脆忍不得了,直接瞪了门口苦笑连连的内侍一眼,抬步便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如乳燕归巢一般娇滴滴的扑向了昭德帝的床榻。
“陛下醒了?可担心死臣妾了。”一脸担心悲伤的荣贵妃抱着昭德帝哭得好不可怜。
沈承君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合着刚才派人来传召他们的其实是鬼么。
歪在软榻上的昭德帝被她突然这么一扑,压得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还未未等开口,就听见萧桓声音十分冰冷的说道:“父皇只是微恙,贵妃何苦这样晦气。”
虽然荣贵妃的出现缓解了昭德帝刚才被儿子儿媳忽略的尴尬,表现得也十分真爱,但是听萧桓这么一说,昭德帝下意识的也对荣贵妃这身装扮有些不满。
他尚在病中,对一些事情更加忌讳,贵妃白衣素裙的跑来哭天抢地,的确是让他有些不喜。
“臣妾也是担心陛下。”荣贵妃十分委屈的咬着唇,心里对着一双克她的夫妻俩更加怨恨,泪眼汪汪的说道:“臣妾方才还在佛前发了愿,用臣妾的性命换陛下的康泰,回来见陛下果然好多了,心里高兴,才会失态的。”
“当真?”昭德帝眼中浮出一丝动容,欣慰的拍了拍荣贵妃的手,颤巍巍道:“阿容,朕让你担心了。”
“臣妾担心陛下,是臣妾的本份。”贵妃含羞的低垂了头,柔柔娇声说道。
沈承君忽然抬头,扶着椅子的手轻轻收紧,问道:“原来荣贵妃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容字么。”
“是啊,同你母亲一样。”昭德帝含笑点了点头。
和顺公主闺名锦容,当年在先帝盛宠之下,众多世家在给女孩起名字的时候都刻意避开了这个字,甚至到了沈承君这一辈里也一样避讳,至少在沈承君认识的人里,是没有人敢把这个字带到名字里的。
至于出身不高的荣贵妃,是出于巧合还是刻意,沈承君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