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情况远远没有阿里海牙设想的那样恶劣,如果他的侦骑能够越过邕州一线再深入得靠南一些,就会发现无数百姓正从各个方向向沿海一带集结,这个过程涉及到了广西南部的钦州、廉州、郁林等十余州,他们也将是最后被迁移的一批。
不能怪这些人拖沓,沿海一带,官府设置的登记点从十几个一直扩充到了数百个,所有的书吏、衙役都是轮班倒,不分昼夜地工作着,奈何海船往返一趟需要时间,到了那边进港、下船也需要时间,如果遇上天气不好,又得耽误时间,因此尽管海面投入了三千多只大船,一次能将数万人运过去,在海边滞留的百姓,依然还有许多。
当然,除了百姓之外,最后登船的,肯定会是姜才所部的骑军,他们沿着邕州一带,组成了一条松散的拦截线,其中还包含了大量的峒人,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元人就是用来请功领赏的,每一颗首级都价值不菲,特别是那些正宗的蒙古人。
得益于对地形的谙熟于胸,他们隐藏在山地林间、关隘要处,伏击那些贸然经过的敌人侦骑,从最先开始的落单者,到后来连完整的百人队都不放过,虽然不一定能尽数留下,至少让元人能为之顾忌,不敢再派出小股人马四处打探了,这样一来,对于南边消息的封锁,便达成了一个十分理想的状态,然而,姜才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地轻松可言。
元人大军到达静江城的消息,他是第一个从已方的探子口中得知的,在将消息转往后方的同时,便加强了这一事的巡查,好在百姓们都已经撤离了,就连那些原本不愿意走的,看到四周荒无人烟,也不得不跟着上路,没有哪个愿意留下来单独面对鞑子。
以他的这点人手,如果元人不顾一切地全军而下,是无法抵挡的,就连袭扰都十分勉强,因为对方并不缺乏骑军,好在境内的清乡做得彻底,元人不敢贸然前行,或许是在积蓄力量,无论是哪种情形,都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缓冲期,只要百姓们都过了海,他肩上的担子也就轻了许多,哪怕最后自己上不了船,这么广大的一片区域,哪里去不得?
他亲自等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施忠回来了,与他一块儿到来的是一辆大车,用得是南边少见的驮马,而非寻常的健牛,这样做的目地当然是为了加快速度,至于车子里的人,姜才从后厢拉开帘子瞅了一眼,就捂着鼻子退了出来。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遗孤?怎么捆住了手脚,也不洗洗。”
“便是她。”施忠一脸地惨然:“上百口子,全都死了,就这个当时还有一口气,某就将她扛下了山,没想到她一醒来就要寻死觅活,又不让男人碰,没奈何,只能捆住手脚,嘴里还塞了绵巾,每日里熬了粥,掰开嘴灌下去,才勉强送到了这里,若不是抚帅一定要让她活下来,真不如一刀抹了脖子干净。”
姜才这才明白,看里面的样子,这个女孩只怕也就十五、六岁,遇上了那样的惨事,还能活得下去才怪,可这终归不是个办法,就方才那一瞅,女孩的眼里一片死灰,浑身瘦得没有几两肉,整个人同死了也没多大分别,从几千里开外,顶着敌人的追击,运到这里来倒底有个什么用处,他是不想知道的,既然是刘禹发了话,遵照而行也就是了。
“接下来怎么办?你准备直接送她过海么。”
“李主事说了会让人来接,你找个人照顾一阵吧,某就不去了,上前头去盯着鞑子的行踪才是正经。”
看上去,施忠这一路没少埋怨,扔下这么个包袱,竟然打算拔脚就走,姜才好笑地一把将他拉住:“回都回了,歇上一两日打甚紧,前头有的是人在盯着,不少你施彪子一个。”
说着说着,指指另一个方向:“你那婆姨可是拐着弯问了某好多次,既然回了,去寻她做一处罢,省得又来鸹臊。”
施忠一时没听明白,愕然道:“那婆娘不是在浙西么,啥时候寻来的?”
姜才只是笑而不语,他瞅了瞅手指的方向,顿时才反应过来,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脚下却是虎虎生风,溜得比兔子还快,姜才摇摇头,转过来看到那辆大车,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想到施忠的那些话,也许应该去百姓当中找些妇人来?想了想还是等来了人再说吧。
好在人来得很快,傍晚还没入夜的当儿,就从海边的方向过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取下帽子,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朝他就是一个抱拳:“奴家赵月娥,奉机宜司主事之命,特来见过招抚。”
居然是个女子!
姜才同她不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将人交与她们便不管了,机宜司这种新设的机构,明显就是为了刘禹一人服务的,他没打算牵涉过深。
对赵月娥来说,对方是刻意的冷淡还是性别上的原因都好,她只管着自己的差事,说起来,她是从建康府一路过来的,为的是护送张青云以及其他江东藉弟兄们的家属,自然也包括了她和自己的父亲,才到了广西没有几天,连琼州都不曾看上一眼,就被派到了这里,原因很简单,目标和她一样是个女子。
不过,当自己的丈夫同她说了前因后果,才明白这个人选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对于那个女孩的遭遇,赵月娥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当打开后厢门看到里头的情景,特别是闻到那股子异味时,赵月娥差点就想退出来,强忍着感官上的不适,她钻入了车厢,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朝外面喊了一声:“去烧盆热水来。”
或许是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被捆住了手脚、塞住了嘴巴的女孩眼珠子动了动,赵月娥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对着她柔声说道:“我先解开你脚上的绳子,扶你下车,外头有营帐,能不能走动,不成的话,就要外面的男人来抬,如果你同意,就眨眨眼睛,好不好?”
听到男人两个字,女孩露出一个惊恐的眼神,她顺从地眨眨眼睛,任赵月娥解开双脚,搀着她下了地,许是脚被捆得太久了,走得有些不便,被赵月娥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一个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营帐里就她们两个人,赵月娥放手让她坐下,却没有急着去解别的地方,她的力气不算大,真要出什么事,只怕还要靠外面的人来帮忙,那就违背了此行的目的,在确定对方不会寻短见之前,只能先维持这个样子。
“我同你一样都是女子。”赵月娥怕她不信,解开髻子坐在她的对面:“救你不是我的主意,出了这样的事,换做任何人都会同你一般无二,求死很容易,一根绳子便能了断,可是如果活下来,日日都会煎熬不已。”
“你知道江州么?”女孩没有任何表示,她继续自说自话:“数月之前,那里还是元人的治下,如今只怕也是。”
说起自己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赵月娥的声音有些低沉,神色也黯淡了下去:“那一日,我至今想起还时常会做噩梦,狗官以我父亲的性命相胁,逼我去服侍鞑子的一个什么官儿,走出屋子的一刻,我便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过程本来就充满了曲折,在她娓娓道来的时候,就像是讲述一个与已无关的故事,慢慢地那个女孩的眼睛,有了一些不同,显然是听进去了。
“......我的运气比你好上一些,只是那种屈辱,噬骨蚀心、痛不欲生。”女孩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体验她所说的那种感受,赵月娥伸出手轻抚对方的脸颊,发现已经没有那么抗拒了:“出来之后,我向父亲请命,发誓要嫁与他,无论他是做什么的。”
赵月娥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她嘴里的绵巾,上头已经被咬得处处是破洞,可见她曾经多么用力:“死有许多种,这是最难的,以你的气力,只怕咬不断舌根,最后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是想劝你什么,只是告诉你,这世上被侮辱的不只你一个,他们千里迢迢、不惜命地将你救回来,也不是为了屈辱地活着。”
女孩无意中发现嘴里的东西没了,下意识地张了张,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听了她的话,茫然地问了一句:“他肯娶你?”
“数月之前,我们已经成亲了。”赵月娥将头发绕了几圈,依旧扎成一个髻子,用一根布条缠上。
女孩摇摇头:“如何......活得下去。”
她用的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显然要的也不是一个理由或是答案,两人之间的遭遇倒底是不同的,这一点赵月娥心知肚明,她一边缓缓地为女孩解开手上的绳子,一边说道:“这个故事还有另一半,你想听么?”
帐子外头,她带来的人已经烧好了热水,仓促之间找不到木桶,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寻来了一个木盆子,几个人将水盆抬进来,便低着头退了出去,这一退就退了很远,分别在四下里警惕,以防有人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