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逻堡,位于大江北岸,黄州境内,离着鄂州城不到四十里,早年间还是军民聚集的一处镇子,自从落入了元人之手,百姓们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要么不知所踪,要么......
这座坚堡相传筑于东汉末年,为时任荆州牧刘表手下最倚重的方面大将江夏太守黄祖所立,为的就是防御大江下游的孙氏。当然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主体结构都是南渡之后重修的,就连原址都从沙芜移到现在的位置,当时的原因嘛,自然是为了防御金人的南下。
城堡的一侧靠着大江,依靠地形而建的城墙将一个港湾包了进来,使得上游下来的大船可以直驶入堡。因此从数月前开始,这里就成了一座大军营,从襄阳府经汉水转道鄂州,再经大江而下运送过来的粮食、军械、兵员几乎没有停歇地汇聚于此,堡内早就住不下了,绵延的军营一直延伸到岐亭河一带,看似壮观无比,实则麻烦无数。
做为此地的最高统帅,阿里海牙已经将自己的营地搬到了堡外,为的就是安抚军心,一旦发生什么变故,也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加以处置,他的大帐立在一处高坡上,醒目的帅旗高高地飘着,四周遍布着亲信卫士,还有那队从大都城调来的大汗亲军。
“阿里海牙在里面?”
掀开帐门的时候,阿刺罕循例问了一句,这么问不是出自对于帐中人的尊重,而是为了给站在帐门外的那个大汉一分面子,结果对方连个礼都没有回,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就算是答应了。
阿里海牙的确没有出去,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一份军报,帐门外的声音尽管不大,还是被他听在了耳中,心中顿时有些不喜,不过一个败军之将,侥幸逃得性命,就连大军统帅伯颜都被发配去了西北,他一个上万户,凭什么?自己现在才是这里的统帅,虽然这么想,语气却没有带出分毫。
“阿刺罕,那些汉人又闹事了?”
“不是。”阿刺罕有些烦躁地找了一个军凳坐下,结果发现这么说话他得仰着头,又自行站了起来。
阿里海牙看着他的小动作,从心里发出一阵讥笑,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愈加和蔼了,能让他这么跑回来一趟,事情肯定小不了,他放下手里的军报,打算听一听对方会怎么说。
“昨日里,巡视的汉军侦骑,回来的时候少了两个人,问其同伙,都说不曾听见有什么动静,人是突然没的。”阿刺罕有些懊恼地甩甩头,接着说道:“今天还未到落日时分,又有人前来禀报,说是三名侦骑不知所踪,我已下令余者戒备,不可再分散行事,想着这事十分蹊跷,便来寻你商议一下。”
“少的都是汉军?”阿里海牙听完他的讲述,倒是没有太过诧异,脑子慢慢地开始转动起来。
“五个人都是,分属不同的千户所,一个是负责大江沿岸,前出大约十五里,一个负责黄州方向,前出至团风镇一带,约有三十里,这是昨日的两人。”阿刺罕扳着指头像是自言自语,“今天的三人中,一个负责歧亭河以东,前出二十余里,一个负责歧亭河以北,前出至麻城县境内,约为五十余里,最后一个负责歧亭河以西,前出十五里......”
阿里海牙听到一半就站了起来,随手拿了支羽箭来到大帐的中间空地上,他不尚奢华,帐子里没有铺什么地毯,脚下就是原生的黄土地,一边听着阿刺罕的解说,一边在地上划着什么,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
“奇怪啊,不当如此,若是逃亡,这也有些太巧了,根本说不通啊。”他的话有些没头没脑,说完之后停下来的阿刺罕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干脆直接蹲了下来,只见地面上被他划得叉叉点点,有些像是地形图,却又乱得毫无头绪。
“你来看,假设这是大江,这是阳逻堡的位置,大营一直延伸到此处,那么这里是你所说的第一个失踪汉军。”阿里海牙从自己案头上拿出一把令旗,将第一点插上了一面旗帜。
“黄州方向在这里,假设这里是团风镇的位置,就是第二个失踪者。”随着他的解释,阿刺罕渐渐明白了他的用意,不过他没有搭话,为的是不打断对方的思绪。
“歧亭河大致是这么个走向。”他在地上划了一道从上到下的曲线,终点就是方才的团风镇位置,这条不大的河流最后就是在这里汇入大江的,“这里是河东的方向,今日第一个失踪者的位置,下一个是麻城县方向,河北向前五十里,约摸在此处,最后一个为河西附近,假设在这里吧。”五支旗帜一一插完,阿里海牙拍拍手站了起来。
“你看看,它们象什么?”
蹲在地上的阿刺罕似有所悟,太近了反而看不分明,他同阿里海牙一样站起身,地面上一个近似圆圈的形状呈现在眼前,准确地说,如果按照失踪者先后顺序来看,就像是有人在图上划了一个大圈,而这个圈的中心位置就是阿里海牙的帅帐附近!
这个结果让两个人同时失语了,黄色的令旗组成的这个圈子就像套在脖子上的绞索一般,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恐惧,发自内心的、从未有过的的恐惧。
“他们为何一次只掳走一人?”要知道这些都是侦骑,他们身上带的全都是报信的事物,稍有不对就会发出信号,可是这五个人却没有一个这样做,谁会做这样的事?还用得着说吗。
“试探,你发现之后是不是马上派兵搜索那个方向?结果却一无所获。”
阿刺罕点点头,宋人这么做,是为了试出哪个方向上的反应最慢?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如此诡异地举动,从这些侦骑嘴里能套出什么?兵力分布、要害所在、还是战略动向,阿里海牙一下子觉得脑仁儿生疼,太多的可能性了,根本无法一一顾及。
“他们会从哪里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之处,阿里海牙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偏生此刻最要紧的就是凝神聚气、专心致志,他不得不去征询帐中第二个人的意见,以便为自己拓展一下思路。
“大江方向问题不大,如果走水路还是逆行,无论如何也快不到哪里去,黄州方向也不太可能,且不说中间隔着一个蕲州,就说宋人唯一能动兵的安庆府,那位张副使正忙着向后方撤离百姓呢,军报天天都有送来,他的动向应该瞒不过我们。”听到阿刺罕的分析,阿里海牙渐渐沉下心来。
“那就是麻城方向了,阿刺罕,那里的巡骑还要加强,前出五十里不够,我需要你直接插到大别山一线,哪怕就在他们的关隘下盯着,也得给我把这条线盯死了。”
“嘘。”阿刺罕被他的话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侦骑放到这么远,那可是过百的距离,宋人会将大军藏在一座深山里,然后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势?这******应该是自己人才会做的事情好不好,他突然一下生出了一股怒气,针对的不是阿里海牙,而是建康城下的那些恶梦般的遭遇。
“你以为他们不会?”阿里海牙猜到了他的心思,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在数月之前,我带着人差一点就拿下了龟峰隘,可是你猜怎么着,宋人从大山里钻了出来,漫山遍野都是人,我被他们一直撵到了这个城堡里,才站住了脚。”
这件事阿刺罕早有耳闻,可却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得这么详细,阿里海牙的意思他很清楚,宋人变了,变得那么陌生,这份陌生他早在建康城下就体会过了。数万大军被守城的宋人反包围,一切都计算得那么精确,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对手已经不再任人宰割,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恶狼!
“可是这里有接近三十万人,他们吃得下?”
“建康城下有多少人?”阿里海牙想都没想就顶了回去。
阿刺罕再次无语了,同建康城下的那支大军相比,这里几乎绝大部分都是刚刚招募的新兵,正因为如此,两个人才会格外小心,因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夜晚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宋人的那种事物能打多远?”阿里海牙感觉自己都有些神经了。
“说不好,最少也应该有一到两里。”这个结果是建康城到燕子矶码头的距离,据逃回来的溃兵所说,当天的炮火就是停在了那里,否则不用宋人去赶,他们直接就会崩溃了。
虽然阿刺罕觉得他有些过份谨慎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下,另可想得多一些,也比大意之下出事的好。从地形上看,大军驻扎在大江和歧亭河之间,取水固然是方便了,可是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就会陷入前后都是水路的绝境,这完全是因为当时立营的时候,根本没有将宋人的威胁考虑进去的结果。
连夜分兵过江么?阿里海牙摇摇头,大江不像汉水,这一带的水面非常宽,水流也很急,浮桥根本无法持久。如果没有桥,想要将十万以上的人马快速渡过江,所需的船只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他现在手里根本没有这么多船。
那么就余下一条路可选了,就地警戒,没等他将方案考虑成熟,一个亲兵在帐外大声报告,阿里海牙命他进来的时候,发现跟在后头的并不是自己的人。
“他是我的部属,说吧,出了什么事?”阿刺罕有些诧异,什么样的消息会让他追到帅帐这里来?
“禀报平章、大帅,属下接到呈报,又有一名汉军侦骑失踪了。”
来人的话一出口,就让他们吃了一惊,一急之下,阿里海牙顾不得对方不是自己的人,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急急地问道。
“哪个方向?”
“黄陂县沙芜镇,往大江上游。”
不需要插旗子了,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在了脚下的那副草图上,加上这个人,原本还缺了一个口的画圈合拢了,就像是绳索被套进了脖子,只差最后那么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