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吧,上前来让老身看看。”
璟娘轻轻地“嗯”了一声,站起身微低着头小步地往前趋了几步,估摸着太皇太后应该能看得清了才停下来,然后微笑着抬起头。她今日穿着大装,一身朱紫色的流彩暗花云锦宫式长裙下摆直接拖在了地上,因身量还未长开显得脸蛋很小,不过那份从容淡定倒是显示出了极好的教养,让谢氏也暗自夸赞。
“你这孩子,到老身边上来,离得这么远,你是想考较老身的眼力么?”谢氏故作不满地说道,璟娘无法只得告了罪挨到了她的座边,谢氏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这个小女孩眉目清秀、焯而不妖,这么艳俗的色彩到了她这里硬是被她穿出了高贵的味道,估计是因为要进宫的缘故,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粉黛,更衬得肌肤晶莹如玉。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家中行几?”叶梦鼎的书信就放在面前的案上,她却没有去打开看,既然人就在眼前了,不如让她自己开口,其中也存一份考究之意。这些在进宫之前早就有所准备,璟娘在脑中回忆了一下,便清了清嗓子说道。
“回禀太皇太后,臣女单名一个‘璟’字,是景定元年生人,生在八月里,家中排行第十三。”听到少女咬字清楚、吐词顺遂的回答,谢氏点了点头,还有一个多月就将年满十五岁,正是出阁的年纪。
“是瑾瑜的那个‘瑾’字么?”她知道叶家女以‘玉’为旁,这个字就是‘美玉’的意思,用在此女身上,倒也颇为贴切。
“请恕臣女放肆。”璟娘正想着要如何解释,突然看到案几上的笔墨,她灵机一动,先告了个罪,然后取了一张白纸,提起笔轻施皓腕,一个不大不小的‘璟’字就出现在纸上,谢氏拿过来一看,字体雄浑大气,根本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想不倒你习的是颜体,看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错。原来是这个‘璟’,记得似乎前唐之时,有位相国也是叫的这个名字。”谢氏点点头,字如其人,这女孩自有一份温腕大气,看来出自本心,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圣人说得正是,前唐开元名相宋璟也是这个名字,臣女不敢与名臣比肩,家父曾有言‘美玉也不过是好看些的石头,倒是其光彩更加动人’故与儿起了此名。”
一番说辞让谢氏抚掌而笑,这还是真是叶梦鼎那人的做派,有些率性,在朝时对上了贾似道这样的权臣也丝毫不惧,一见志不得伸坚决地转身而退,父亲如此,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儿看来也是差不多,小小年纪就敢上京来相人,这叶家......谢氏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去评判了。
她对璟娘的印象很好,知书达礼、人也聪慧,倒是便宜那小子了,谢氏的脑海中浮现出刘禹的面孔,这两人有些相似的地方,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民间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也许是宫中人口太少的缘故,谢氏对这个入了自己眼的故人之女极为随和,两人渐渐说起了家乡台州的秩事。璟娘虽然在家时几乎从不出门,但通过自己的婢女等人还是听说过不少的故事,再经她的一番加工后娓娓道来,更是让谢氏听得入了神。
不管是在哪一世,她一生都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入宫五十多年,即使做到了大宋的实际掌权者。她仍是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先先帝理宗没有子嗣,先帝度宗也仅有五个子女成活了下来,整个大内显得冷冷清清毫无生气,难得有这么个伶俐的小丫头在跟前奉承,又是从家乡来的,不用去想那些恼人的政务,全当是自家人说话,总算有了一份难得的闲遐之时。
“大娘娘在召见谁,这么欢娱?”从慈元殿中传出的笑声清晰可闻,让等候在殿外的另一个少女十分惊讶,平素那位太皇太后见她们这些皇孙都很少会露出笑容来,更别说这样听上去有些放肆的大笑了。
“回禀公主,在内的是信国公第十三女,听说刚到京师不久。”那位胖胖的黄内侍轻声答道,少女“噢”了一声便不再多问,他们不像寻常百姓家,宫中的男子自小就要被严格地教育,而像她这种女孩,每天所学的课业也是多不胜数,唯一的娱乐可能就是听宫女宦人们的八卦了。
因此,她不但知道信国公是谁,也清楚地知道这位相府贵女来京多半与前些日子进宫的那位年轻文官有关。而说起那位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直阁,少女不由得想起从宫外传来的那些说书段子,她怎么也没想到,书中描绘的人居然会是他!
而此刻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宁海叶府,叶梦鼎正看着一封拜贴,来的人是他的同乡,家居中胡村的胡三省。此人叶梦鼎早就知道,但因他曾被贾似道招揽过,因此两人尽管是同乡却素无往来,为何会上门来拜访自己呢?
随着拜贴送来的还有一卷手稿,叶梦鼎拿起略翻了翻,立刻就被其内容所吸引,这是胡三省所著的《资治通鉴广注》中的一卷。主要内容是为通鉴做的戡误和注释,原书本来就是遑遑巨著,这个工作的艰巨性可想而知,叶梦鼎看着上面的著述隐隐有些动容。
“快将胡先生请进来,老夫就在此见他。”他对着老陈头吩咐了一声,胡三省送手稿来的用意他已经猜到了,这并不仅仅是请他指正的,而是表明他当年之所以接受贾似道的招揽就是为了著此书,毕竟贾似道是个有名的爱书之人,府中藏书之丰恐怕冠绝天下。
“后学末进胡三省,见过少保!”对着曾经位极人臣的同乡前辈,胡三省深深施了一礼,其实他到家和叶璟娘到京差不多是同时,不过他先回了家今天方才来拜访而已。
“身之大才啊,老夫已经拜读过了,不瞒你说,老夫以为,千年之后,无人再会记得老夫,但身之凭这《通鉴广注》必将名传千古。”叶梦鼎等他起身,便欣然说道,胡三省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么高的评价,心下也有些激动。
“少保谬赞了,某实是愧不敢当。”胡三省连连摆手不迭,虽然看得出叶梦鼎确是出自真心,可他也不敢真的认下来,那样未免有些失之轻狂了。他之所以送上这书也是考虑了素无来往,突然上门有些唐突,文人都爱书,这一举动果然打动了叶梦鼎。
将胡三省招呼坐下,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得出后者的来意远不止此,这人和自己的长子叶应及年纪应该差不多。一个后辈突然来拜访自己这个致仕多年的老头子会是什么事呢?他饶有兴致想着,等着胡三省自己说出来。
“实不相瞒,某已经辞了官归乡,此番冒昧登门,是为了一桩私事而来。不知道筠用可曾提及,常州刘禹刘子青之事?”胡三省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道,听得叶梦鼎一怔,他实在是没想到,居然和儿子提过的刘禹有关。
“然则?”叶梦鼎微微一颌首问道。
“好叫少保知晓,某是受了刘子青的托付,特地上门为他向令爱提亲的,如若少保亦有意,某即刻便去请官媒前来,他之前已将生辰八字交与了某,只不知少保意下如何?”
“这么说身之与那刘禹相熟?那你不妨说说,在你心中,他是个何许样人?”原来是这样,叶梦鼎放下心来,那小子做得还算靠谱,知道先托人来问问,虽然他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可没有见过本人,他还是想多了解一下。
胡三省也同样放下了心,叶梦鼎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岔开话题,就说明他肯定已经考虑过了,甚至早已有了决定。他慢慢地开始讲述自己和刘禹从相识、相交再到相知的种种过往,惨烈的建康战事在他这个当事的口中被一一道出,要比任何纸面上的东西都要来得真实,听得叶梦鼎不住地点头,有如身临其境一般。
慈元殿中的奏对也到了尾声,看到谢氏有些疲累的模样,叶璟娘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谢氏也没有留她,只是嘱咐她若是闲来无事尽可入宫来,至于相看之事,自然有他的兄长叶应及去张罗,不需要她这个太皇太后来操心。
“也罢了,你入宫一趟也颇不易,老身寻思着赏你个什么呢?想必叶府之中奇珍异宝也不甚稀罕,这样吧,你也快要及笄了,老身就赐你一个字吧。”说完,谢氏拿起笔,就在她刚刚写的那个璟字后面添了两个字,然后交与女官递给了她。
拿着太皇太后亲书的张纸,璟娘的手都有些发颤,这份赏赐当真有些重,一般来说,女子及笄之时赐字,不是亲长就是师长,谢氏这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辈看待了,倒底还是个小女孩,她强行抑制住了自己的紧张和激动,就在原地跪伏了下来。
“你既名为‘璟’,老身就赐你字‘明璨’,美玉之光,璀璨无匹,望你善思慎之,不负你父所望。”谢氏的字细致修长,是典型的宫中女子所练那种,现在能让她动笔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就连那些奏章都是女官们代劳的,因此,这的的确确是一份不小的恩典。
“臣女叶氏明璨谢过太皇太后赐字,定当恪守庭训、瑾遵妇德,以求光大门楣。”璟娘伏身再谢,被叫起时已经将谢氏手书珍而重之地收好。当然,虽然是那么说,天家赏赐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随她一同出殿的还有一匹贡锦、一盘大小几乎相同的南珠,走在出宫的路上时,顿时引得人人侧目,想低调一些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