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娘将手头上的试卷看完,确定上面的批改没有错处,放到已经改好的那一堆上,伸手再去拿时,却拿了个空。
总算是做完了,扭了扭有些僵硬的头颈,抬起头一看,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些荷花造型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将黑暗中的大地点缀得星光处处,远远地与天连成了一片,宛如银河倒泄而下,这是她最喜欢的情景,总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娘子,咱们是不是该回了?”
身后传来观海的声音,璟娘没有回头,只是问了一句:“都改完了?”
“完了,婢子与夫子们又交换着复查了一遍,应该没有错漏,若是娘子没有旁的意思,明日便可以送去州衙,或许陈府君会着人再查过。”
“送去州衙做什么?”璟娘一怔。
观海也是一愣,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全府大比,最后不都是由府中出榜,晓谕百姓的么?”
她的话,让璟娘一下子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让观海的心里有些不托底,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自家的婢女自家知道,哪里会懂得这些事情,她有些疑心,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怂恿了。
“夫子们都这么说的啊,难道不对?”
璟娘见她神情肃穆,一脸无措的样子,掩嘴笑了:“这话原也不算错,可那是国家抡才大典,咱们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升级试,用你家郎君的话来说,就是检验这三个月以来的教学成果,往后这种考试还会有很多次,没必要太过紧张。”
“婢子哪懂这个嘛。”观海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随即也笑了:“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罢,郎君只怕已经等在家中多时了。”
倒也是,璟娘恍然觉得,这些天两人一个在学堂中组织人手批改卷子,一个在仓库昏天黑地搞物流,回到帐中都是倒头就睡,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被观海这么一提醒,还真有些想。
只是观海今天给她的感觉,有点奇怪,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回去。
学堂里,集中了全州所有的女夫子,大家互相交换卷子,改完之后再进行交叉复查,最后送到她这里,进行最后的检查,以便最大限度地保证不出错误。
于是,在她宣布结束一切后,便成群结队地出了门,无论年纪大小,学识多寡,都洋溢着一种兴奋,教书育人,本就是极为神圣的事业,更何况,是这等数千年未有之大格局。
翻遍史书,你何尝听过,每一个女孩都被强制入学的事情?
“郡夫人。”
“有劳了。”
这一次,璟娘没有当先而去,而是站在门口,同每一位女夫子打着招呼将她们送出门,这些夫子大都出自官宦人家,既有陈允平、胡幼黄的娘子,也有识文断字的侍女,如聆风、观海等等,而此时的她们,从装束到地位,都毫无二致,无论人家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地来到这里,都是在帮助她,从璟娘开始学着成为一个上位者开始,就知道知道该如何放下身段,去做一些原本不耐烦的交际和应酬。
当然,也有烦累的时候,只是一想到这也是在帮夫君,慢慢地便习惯了,做得越来越熟络,再无半点深闺儿女的羞怯与不适。
送完这些女夫子,就剩了与她同路的一群人,循着几乎每天都要走的路,一边说笑,一边前行,速度却比平日里要慢上许多,因为她们今日都穿着袄裙,而不是教学时的运动装。
从所执教的第三女子学堂到自家的居帐,差不多要经过大半个市区,除了沿途所见,还有头顶上的喇叭声,如今也成为了琼州一景,就在她们一路行来的马路边上,许多百姓搬着小马扎,坐在路灯下,一边闲聊一边听着头上的广播,而那些放假的学子,三三两两的地围着家长们打闹,偶尔看到她们,有识得是教自己的夫子,赶紧停下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各自的家长也赶紧起身,顿时就是一片唯唯诺诺之声。
这里头没有她的学子,璟娘脸上挂着笑,听着从路灯喇叭上传出来的声音,好像与平日里不一样,再细细一品,竟然是新词。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这是一个女子的唱腔,来自北地的水板、牙牌,唱法却又像江南的样式。
考试前后,关汉卿的班子已经将整本《窦娥冤》排练好,公映的那一天,市中心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人都欲先睹为快,她作为女主人,自然也去捧过场,戏是真好,在府内反响极大,那一段日子,百姓都在议论着戏里的剧情,称得上万人空巷。
因此,在随后的日子里,这出戏被反复演出,每天的这个时候,正是百姓们下了工,有了空暇,成为热门的看戏时刻,一个多月的功夫听下来,她都能跟着哼上几句,没想到今日却不是。
新词也好,这词儿如泣如诉,活脱脱一个思念夫君的闺中女子,她的嘴角慢慢翘起,一时间有些沉浸其中。
“那是关先生的新戏,取材于唐人传奇,元微之的《会真记》。”
一个帷帽女子站在了她的身边,璟娘挽起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倒忘了你是个戏迷,往日不得闲,这会子卷子也批完了,便歇上几日吧,瞧这手,都瘦成什么样了。”
像唐人传奇、宋人笔记、志怪小说之类的本子,璟娘当年在闺中也没少看,这时代,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说,游青踏春之时,叫上几个女先儿,执上牙板唱几句,就是前朝柳三变的井水词也唱得,又何况这等曲折离奇的变文。
如今的琼州更是,移风易俗,天天都在上演,如今就连没出阁的小娘子,都很少会戴帷帽出门了,也没见几个老学究哀叹世风日下,看不惯的,琼州港外,自有大海船接送,王道乐土想去哪里随便,留下来的,自然就是能适应的,就算心里有什么疙瘩,也不敢在面上显露,谁知道左近有没有机宜司的探子?
那位低调得毫无存在感的李主事,可是被私底下称为“李阎王”呢!
珺娘听她得说得有趣,隔着纱网一笑:“十三姐儿说得,停了几日课,不过改改卷子,有什么操劳的,哪里就瘦了。”
“你呀,总是嘴硬,我是劝不动你了,希望将来的姐夫,也是个有脾气的,降得住你这张嘴才好。”
珺娘一下子红了脸,嗔怪不已:“还是一府主人呢,也这般没皮没臊,妹夫回来了,仔细他撕你的嘴。”
姐妹俩相互取笑了一阵,就这么挽着手一路前行,果然,在经过中心广场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连周边都被挤满,隔着远远地,台上的情形看不清楚,只是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唱词,总能想像一番。
事情忙完了,心情本就放松,又听到新词,难免就走得慢了些,要绕过整个广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好在她们这队人很显眼,百姓们都会自觉地让开道,倒也没有什么阻碍。
等到她们一行人转过拐角,台子上的唱词也接近了尾声,听到这一句,璟娘和珺娘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一齐向台子的方向望去。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关汉卿的声音嘎然而止,牙板乐器全都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喇叭里响起,让她们露出了惊喜之色。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老天,让一个人降临到这世间,十多年后,本官同她相遇了,这是人生中的第一大喜,至今想起,还历历在目。说实话,过了这么久,又值国家多事之秋,本官同她聚少离多,一直到了这岛上,才算安定下来,乡梓们,大家来到这里,或多或少都是为势所迫,无论是什么样的因由,既在一处,就是缘份,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希望大伙儿都能感受到本官的这份喜悦,好事嘛,分享的人越多越好。”
璟娘没有想到,夫君就这么说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喜悦,用大喇叭,传到每个百姓的耳中。
难怪那些婢女们举动有些怪异,眼神也不对,难怪观海比自己还要着急,催着她回去,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哪怕自己都忘却了。
夫君嘴里这个特别的日子,就是她,叶璟的生辰!
幸福,在一瞬间充满了她的心间,笑意自然而然地展现,姐妹妯娌婢女朋友的道贺,都变得虚幻而飘渺,耳中所听到,眼里所看到的,全都是台子上那个不甚真切的身影,还有无孔不入的声音,只觉得浑身懒洋洋地,什么都不想去想。
“大伙儿都猜到了,今日,便是本官的娘子,你们的郡夫人,生辰之喜。”刘禹的声音再度响起,压过了百姓们的喝彩:“好事要成双,本官在此宣布,今后的这个日子,将成为我广西路内两府三军二十州所有百姓的节日,人人得以沐休,官府还有犒赏,从此永为定例。”
这个消息,再一次震惊了所有人,也包括璟娘这个当事人,任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将一个人的生辰变成百姓们的节日,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比如,本朝的长春节、乾明节、寿宁节、承天节、乾元节、寿圣节、同天节、兴龙节、天宁节、乾龙节等等。
可这些节日的主人,全都是天子!
除此以外,就连圣人都没有一个可以普天同庆的大日子,她叶璟何德何能,享此待遇?几乎在一瞬间,惊喜就变成了惊吓,她只觉得自己的小身板,真得有点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