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三岁定八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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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按在电动椅上,却死活找不到开关,醒来发现老陶在我旁边推我,在地上做跪拜状,说,我求你,快接电话吧。

我拿起手机一看,有八通未接,全是笑笑打来的。正准备回拨,电话又响起,一接起就听见笑笑扯着嗓门说,给我唱首歌。

听声音像是喝了酒,有些微醺。

我问笑笑旁边有其他人吗,叫别人听电话。

笑笑却说,你听!

听筒像是转向了其他地方,只听见一阵嗡嗡的响声。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笑笑突然又说,听见了吧,嘿嘿,知道你没见过海,让你听听海浪的声音。

笑笑这句话说得有三分醉意,七分得意。

我说听见了,让笑笑赶快回去。笑笑说,我们在开篝火晚会,我要你唱歌给我听。

我说,我唱歌很难听啊。

笑笑说,我知道。

我说,你要我唱什么?

笑笑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歌我能唱出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味道,我实在不想如此雄浑地唱这首深情款款的歌。再者,我是一个烟熏嗓,不是ADELE的烟熏嗓,而是真的是被烟熏出来的嗓子,唱《坚持到底》没准儿行。我不愿意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真的很困,眼皮在接受地心引力的召唤,再这么撑着,我就得长抬头纹了。

笑笑听我支支吾吾半天不唱,自己就唱了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不得不承认,笑笑唱得很动听,像坐在夜里的小舟上,远处传来婉转的清唱,你就进了梦乡。我还得承认的是,我睡着了,如果不是笑笑唱完之后接着的两声哈哈大笑,我可能还会落枕。歌手曹格说他在KTV唱完歌之后会马上叫“干杯”,化解唱完之后没有人鼓掌的尴尬。笑笑的两声大笑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不然笑笑可能听见我呼呼地鼾声。

之后我睡意朦胧地说了些什么,已经忘了,笑笑说了些什么,我甚至都没有听进去,只记得最后笑笑说,好吧,你睡吧,我挂了。

两个人,无论是情侣还是朋友,情绪不在同一个LEVEL,几乎不可能有一次愉快的对话,更别谈深情。就像你跟猪八戒谈吃,心想保准聊得来,岂不知你碰见猪八戒那会,他刚从高老庄出来,满脑子的翠兰;你碰一鼻子灰,心想过段时间再找猪八戒谈吃,不料这会儿他刚得之翠兰已嫁做人妻。等猪八戒想着吃了,你却带了一美女过来,和他谈三围。好吧,这个例子不合适,猪八戒通吃。

醒来已是早上十点,笑笑有发一条短信:我在海边看星星。我本想打电话给笑笑,但笑笑那边却已是凌晨两点。想起还有两节课,便匆匆起床赶去上课,忘了带手机。

一点回来发现又有一条笑笑的短信: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看星星?我回电话,无人接听,再看那条短信,发来的时间,是十点十分。

我一直对没有和笑笑一起躺在草地上看过星星耿耿于怀,以前我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中华美德在作怪,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可现在我发现,我其实是在贪恋同笑笑一起做一件彼此都觉得浪漫的事的时光。看过一次,就想看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或许是躺在草地上,同天空的星星一起化作永恒。

我和笑笑都不相信永恒,世上也没有永恒的事情,所谓永恒,只是时间足够长,长到人们忘记了从哪一刻开始,忽略了到某一刻会结束。我觉得六十年足够长了,那时候我和笑笑八十多岁,笑笑一头银丝,我成了秃瓢;膝下若有儿女,我希望他们有我和笑笑各自一半的DNA。

之后的时间里我和笑笑就在八小时的时差中来回折腾,其间我砸坏了一个手机,不得不说NOKIA真的可以当锤使,我寝室墙上被砸得全是坑。

我很希望笑笑去的地方和我的时差是24个小时,这样就只会因为提早一天或者迟了一天送出节日祝福而误会。当然,提早一天还好,迟了一天,就惨了。

笑笑回国的时候,我已经毕业回家闲了很久。每天睡醒吃午饭,玩一下午电脑,晚上和朋友出去溜达,掐算着笑笑回国的日子,从开始要用上双手双脚,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指头。有时候晚上在河边的冷饮摊和朋友喝啤酒,抬头看见硕大明亮的北极星,自己会抱着空酒瓶傻笑。朋友问我笑什么,我说等媳妇儿。

起哄的朋友大声吆喝,是昨晚在这看上的哪个姑娘啊?

明眼的朋友小声问我,笑笑?

我都没有理会,自顾自的傻笑。朋友也不自讨没趣,骂我一句,瞧你那贱兮兮的猥琐样,然后各自聊开。

有一天晚上喝得有些迷糊,抬头看见流星,忙做祈祷状:笑笑回家的时候一路平平安安。

朋友问我干什么呢,我说有流星许个愿。

朋友忙问哪呢,我往天上一指,这不还在那吗!

朋友冲我脑门就是一巴掌,说,你家流星跑这么慢,还他妈带一闪一闪的啊?!那玩意叫波音七四七,你对着它许愿,它拉你一脸大便。

朋友的一巴掌让我有些清醒,再看那颗流星,闪着红蓝相间的光,我不禁哑然失笑。想来再过两天就是笑笑回国的日子,便打了个电话给笑笑。还未张口,笑笑便说,有事快说,我正收拾东西赶车呢。

我说,我有个惊喜给你。

笑笑叫了一声,你会不跑来非洲了吧?!

我说,这个倒没有,等你回来,有个惊喜给你。

笑笑有些失望,那你现在给我说干嘛?!都没惊喜了!

我一想也是,忙扇自己大耳瓜子,想做个补救,说的却是,你现在以为有惊喜,到时候要真没惊喜,不就又是个惊喜了嘛。刚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是在火上浇油,想再做补救,却怕再说错话,一时无语。

沉默了几秒钟,笑笑开口,你是不是又喝醉了,早点回家睡觉。

我像抓到根救命稻草,忙说,好,我马上回家。

笑笑说,回答这么快,肯定又在敷衍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笑笑又说,下次再找你算账。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后面两天我试图再联系笑笑,但是电话已拨打不通。虽然笑笑之前给我说过她的行程,并叫我放心,说她不符合非洲人的审美标准,劫色只能她劫别人,别人不会劫她,遇到劫财的无财可劫,她身上就俩钢镚,还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可是我心里老是想着塔利班武装分子端着AK47满大街晃悠寻找目标的模样。据说杀戮是有快感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辛德勒的名单》里那位面容英俊却略带邪气的纳粹军官,从为了民主和自由而杀人,到为了不被杀而杀人,再到最后仅仅为了杀人而杀人。

我非常担心笑笑在独自回国的途中遭遇什么不测,因为上了膛的枪就像快要高潮的阴茎,一定要射出去,憋着容易走火。

在绵绵恶梦中熬过了两个惊魂未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夜晚,第三天早上六点终于接到了笑笑的电话。

我问笑笑,你看见端着枪蹲在犄角旮旯带着围巾围得跟过冬似的塔利班恐怖分子了吗?

笑笑说,我在的是埃及。

我说,对啊,所以才问你啊。

笑笑说,你说的那是阿富汗。

得知笑笑一路未遇惊险,我擦拭额头的冷汗,听着笑笑述说着埃及的风土人情,金字塔的扬沙浮尘。

笑笑说笑笑拍了一张亲吻胡夫金字塔的照片,我小心翼翼地问笑笑,那得多脏啊?!亲得一嘴尼罗河的沙。

笑笑笑我傻,她说,哪会真的亲,你没见过那张骑着埃菲尔铁塔的照片吗?

我问笑笑,那你有没有亲狮身人面像?

笑笑语气懊恼,嗔怪我道,哎呀,我忘了,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我说,我也得知道狮身人面像旁边的公共电话号码是多少啊,再回去照呗。

笑笑哼了一声,我都要登机了,下次你陪我来照。

我说你等我算算,笑笑问我算什么。

我说,算算从我家门口那条河划多久能到尼罗河。

笑笑说,别贫,我登机了,下飞机再打给你。

我说,好。

我在心里对着几日来的恶梦竖起中指,然后轰然睡去。但我还是做了梦,梦见自己真的弄了条小木筏,和笑笑勇敢地划向了尼罗河。唱着一首加油打气的歌,我本以为最次也得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谁知开口却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我打开地图,标头硕大的黑体正楷写着“中华人名共和国地图(2013年修正版)”。

我对笑笑说,咱拿错地图了,可能去不了埃及了,要不咱去钓鱼岛玩玩儿?

笑笑说,那好吧,怎么走?

我说,你等我找找。

我研究了会儿地图,很无奈地对笑笑说,钓鱼岛咱可能也去不了了,地图上没有。

在木筏里摇摇荡荡一夜,我们漂流到了海南岛上,换上花短裙和花短裤,在海里一通畅游。游着游着,海里突现鲨鱼鱼鳍,没来得及转身逃走,鲨鱼张开血盆大口向我们袭来。我拉起笑笑的手,分明看见鲨鱼参差的利齿,一口咬来。

接着我从梦中惊醒。

一面庆幸这只是一场梦,一面对梦里鲨鱼口腔那股便秘了十几天终于一泻千里的味道如此逼真而啧啧称奇。或许是这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延伸到了梦外,醒来我还是闻到一股臭味。嗅着鼻子发现老爸养的那条小黑在我床边拉了稀,还腆着脸蹲在我床边叼着飞盘一脸得瑟等着我带它出去玩。

我父亲喜欢晨练,又觉途中乏味,便在小黑三个月大的时候从亲戚家把它抱了回来。

小黑本来不叫小黑,而且它也不黑,一水儿的白毛,刚抱回来那会儿图省事,叫它白狗,它也爱答不理。所谓人比人气死人,狗比狗气死主人,有一次父亲带着它遛弯的时候碰见邻居家的小萨摩妞妞,相比之下,小黑相形见绌,饱和度瞬间下降,父亲也就干脆改叫它小黑,小黑听到新名字反倒摇头摆尾,异常兴奋,父亲以为小黑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就这么一直叫了下去。却不知那天小黑摇头晃脑那股贱兮兮的模样完全只因为那只小萨摩是条母狗。

小黑在我房间里蹲了有一会儿了,哈喇子流了一地。我坐起来摸摸它的头,对它说,别划拉尾巴了,都扫到你的大便了。傍晚我带它出去溜达,在河边休息的时候对它说,明天和我去接笑笑,好不好?见它毫无反应,就一个劲地搓它的脸,却还是一副给个窝就能死半天的模样。我对它说,大哥,垃圾桶在那,那边还有根树,你到底是有多挑剔啊!

小黑突然抖了个激灵,在河岸边蹦跶。

我朝河对对岸望过去,正看见邻居家带着妞妞散步。妞妞扭过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小黑,前爪扣在河岸边,一副“好哥哥,我过不来,怎么办?”的忧虑神色。

我冲邻居打了个招呼,一脚把小黑踢下了河。

妞妞见小黑下河游了过来,姿态优雅地趴在岸边,笑盈盈地好像说“好哥哥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让妹妹我跳的”。

小黑游上对岸,甩掉一身湿漉,妞妞在一旁也不闪不避。邻居揭开妞妞的项圈,任它俩撒欢玩闹。

落日余晖,余波掠影,映出一朵橙色莲花。耳畔想起微弱的引擎轰鸣,天际飞机划过,喷气拖出长长的尾翼,混着霞云缓慢漂移。

我点了支烟,像猥琐大叔一般垂涎这日系言情动漫的必用空镜。幻想前面走来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纤腰细臀,肤似脂玉,侧身而坐,芊指撩发,吐气如兰:大哥,要服务吗?

一声“扑通”落水之声,打断了那种气氛微醺,晨雾缭绕的聊斋幻想,我有些恼怒,我觉得下一秒那位女子黑色紧身连衣裙下面就能“噔”地弹一条尾巴出来,尾巴弹出来势必裙子就会被撩上去。

这种幻想和做梦一样,一旦断掉,很难续上,我也只好往河面看去。只见小黑又掉进了河里,妞妞靠在邻居脚边,汪汪直叫。邻居摊摊手,示意我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黑试图再上岸,妞妞叫得更甚,无奈只好游了回来。

我叹了口气,又恼怒又好笑,只骂了小黑一句,和我一样没出息,回家!

小黑到家郁郁寡欢,不吃不喝不动不睁眼,父亲问小黑怎么了,我说失恋了。

父亲说他就知道跨品种谈恋爱不靠谱,妞妞那么一丁点儿,咱家小黑这么大。说着摊出两只手掌,一只手比划妞妞的大小,一只手比划小黑的体格。

父亲接着说,他们交……

父亲说完“交”字闭口要说下一个爆破音,却突然停顿。

我说,我也二十几了,懂,尺寸不对。

我趴在小黑身边,扒拉它耳朵给它说了诸如“初恋的根本不懂爱情”“初恋都是拿来失败的”“好狗不泡窝边妞”之类的话,向它保证,明天我会去把附近漂亮妞儿的照片找来,咱挨个选。

也不知小黑听没听懂,扭过头发出细微的鼻息不再理我。

大暑之夜,最是难眠。

索性坐在窗台上数星星,父亲手植之树今已亭亭如盖,四下是蛙叫蝉鸣,不禁轻声吟唱起了辛弃疾所写《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中的词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吟诵佳句心情大悦,准备再接着往下念,脱口而出的却是: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狮子座。虽自认为曲调和谐,若配以琴瑟和鸣,想必是助兴之雅句。

但我着实被自己恶心到了。

更为无奈的是,数完了九十九颗星星,我都还是没能摆脱这个的旋律,余音绕梁,大抵如此。我不甘心美妙的一夜就这样被毁掉,就走到小黑窝边,提起小黑耳朵,对它说,小黑,我唱首歌给你听,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狮子座。小黑轻扫尾尖,一声轻哼,抬头看我,我分明看见它的眼角,流下了眼泪。

原来失恋了,听什么都能哭。

我开始明白小学那个女生为什么听《十年》会想起她的父亲,其实听什么歌并不重要,有歌听,才重要。但是下一秒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当我唱到下一句“八月份的前奏,你是狮子座”的时候,小黑再次一声轻哼,腾地站起,露出獠牙,一副“你有多远给我死多远再让我听见你在这瞎BB老子立马把你撕了”的表情。

原来失恋了,话说一句也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