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街东走到街西,套在我脚上的棕色皮靴已经变黑了。那还是爸爸从市里给我买回来的,我却用它踢了一路的煤块。我总是这样,做一些让他失望的事情。这条街破败了,两旁的店铺都关上了门。我知道紧闭的门缝里藏着眼睛,他们在偷看我,还有跟我一样在街上游荡的年轻人。因为他们除了偷看也没别的事做。
镇子里的煤已经被挖空了,留下些黑乎乎的煤块散乱在街上,让我踢。土地下面的煤没了,会不会就飘在水上,我常常这样想。
原来有煤的时候,街道很干净。两旁店铺的生意红火极了。门口堆着成箱的酒,酒旁边还常常站着一群抽烟的女人。爸爸说得很好,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只做两件事,打架和挖煤。我问女人呢。他说,在家里等男人。等他们离了婚,我又觉得爸爸说得不全面。男人除了打架和挖煤,还要干那事,跟各种各样的女人。那女人呢,除了在家等,有时候还会出门找男人。我的妈妈就是那样的女人。
爸爸都不生气了,我也没有必要生气。我喜欢爸爸那样的人,穿着白衬衫,能说一口漂亮话。他有一个同事就很像他,身上飘着淡淡的烟味和香皂味,见到我总要摸摸我的头,又长高了,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说些这样的话。那个男人说普通话,我也想学他说普通话,我们的方言土得像煤渣。可我在人前说不出来。我只有在镜子面前才说普通话。
所以我喜欢一个人呆在镜子面前。
那块镜子旁边还挂着一张宣传画。画里的他正在撩头发,风好像从左边吹过来。我也学着他撩自己的头发,左边有个吹风机。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今天下午也是这么过去的,灰突突的山那边,散着金光,我知道那里有刚刚坠下去的太阳。
天快黑了,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我身旁扬长跑过。我刚捂住鼻子,尘土就蒙上了我的眼睛。过了一阵尘埃散尽,我睁开眼见到了沙武。他才十五岁,就长得跟他爸爸一样高了。很多同学说他是个野种,他的爸爸没有那样大的嘴巴。我不这么想,他有一双跟他爸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最值钱的煤块,能照出人影。沙武又喊我傻妞。
我没理他。
沙武拉住我说,咱们后山来明星了。我忙问谁。他说,就是你家大镜子旁边的那个男人。
他来了,他怎么来了,他为什么来呢。
我把沙武甩了。于是往家里跑,沙武在后面喊我。我猛地关上我家的院门,他的声音像刚挨揍了的狗,吱嗡一声就消失了。
妈妈在房间里洗我的衣服。她离开了爸爸,但是没有离开我。我大声喊了一声妈,她抬起头看我,我说,他来了。妈妈问我,谁来了。我又说他来了。她低下头说了句傻孩子,我一看,洗衣机里飘着我的内裤。我忙伸手把它捞起来,说,妈,以后这个不要你洗。
我逃回自己的房间,把自己都不想看的内裤扔进了垃圾桶里,从床下拉出了一个纸箱。纸箱里的东西全跟他有关。翻来翻去,找到了那本书。那是他写的书,我要让他为我签名,他的字一定很漂亮,可以写在第一页的空白处,上面还可以贴一张我跟他的合影。我从八岁就开始喜欢他,爸爸也答应我,等我初中毕了业就去找他。
他竟然来了。
这个该死的沙武。我又跑了出去,手里举着那本书。我从妈妈身边跑过,她喊了一声,你爸呢。我没理会,妈又说,又去找那个野女人了。我对着将要被我拉开的门说,对。
街上的路灯亮起,我走进一片邻着一片的光团里。沙武不见了踪影。我要在这个冰凉又冷清的夜去找他,问问他,他为什么来呢。
沙武通常在夜里有三件事可干,一,去理发店找那个老女人;二,跟踪他爹,三,跑到后山上学狼叫。所以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理发店。爸爸说理发店里的女人并不老,可我喜欢叫她老女人。爸爸没有办法,也学起我来叫她老女人。我一见到她就说不出话,要不是为了问沙武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才不去她那儿,在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明星迎风撩发的幻影,他真是酷极了。我已经把去理发店找沙武的事儿忘掉了。
他怎么来了。
路灯的尽头就是理发店的门口。路灯就悬在理发店的屋顶上方,像长脖子的鹅低下了头。那是一排平房,隔壁买着瓜子花生,一盏小灯有些暗淡,迎着一张老头的脸。他在看我,他看着我走向了理发店。理发店里散出的余光一下子扑在了我的身上,很快把我的影子压扁。
我不想跟老女人说话,我只想找沙武。
整个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没有沙武,我扭头要走。老女人问,傻妞,你要理发吗,瞧,都这么长了,像个女鬼。她的头发比原来更短了。老女人跟我不一样,一点也不喜欢头发,要不然才不会弄得像沙武的头,刺猬的样。我从身后抓住我的一缕头发攥在手心。我说,我是来找沙武的。老女人笑了,前仰后合,手中的小刀在空中闪了又闪。她笑出了眼泪,说,傻妞也开始找男人了。
我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想说,我不像你,我只是找他问个问题,他为什么来呢。
另一个人半躺在那,正在被刮脸,满脸白沫子。他说别喊人家大姑娘傻妞。字正腔圆,说的是普通话。原来是他,爸爸的那个同事。我的脸猛地热了起来。每次听到他说话,我都会这样。他又说,其实她很聪明,只是不爱说话。
我跑了出去。那女人在我背后喊,傻妞,你找沙武做啥。我用普通话说了一句,我想问他个问题。
他为什么来呢。
沙武不在理发店。他可能去跟踪他爹了。
他爹的腿瘸了,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沙武老说他爹走路的样子可恨,丢他的人。住在街东的孩子说他爹走起路来像跳舞,那群孩子好多都是没爹的孩子,爸爸说没爹的孩子缺教养。不过他们都很有钱,爹被埋在煤窑里,没了尸首,就有人发了钱。瞧,就是前面那一群人,穿得花花绿绿,像明星。
傻妞!
傻妞!
傻妞!
他们在喊我。他们从我身旁走过。我懒得看他们一眼。缺教养。
沙武说过,他爹瘸了腿,还不如死了。我说爹死了他就没了教养。他说我懂个屁。他说老东西老往街东跑,我问他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去亲寡妇娘们儿的嘴。我知道沙武盼他爹死在煤窑里不是为了钱。
我去了沙武的家。沙武他爹要是在家,沙武就不会跟踪他爹了,很可能跑到后山上学狼叫去了。
他爹果然在家,看到我来了,咧着嘴笑,说,傻妞来找沙武吗。我说是。他说,要是沙武娶不上媳妇,你给他当媳妇好吗?他离我越来越近,嘴里呼着酒气。我说为什么娶不上媳妇才娶我,小看人。我扭头就走。垂在腰间的头发飞了起来。
沙武从来不喊他爹“爹”,更不会喊他爸爸,瞧他那个样子,也没教养。
沙武一定在后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