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风凛冽。
唐卫轩、沈惟敬、孙世禄三人在离开平壤、返回义州的途中,因为沈大人出身江南、不太善于骑马的缘故,行进的速度一直提不起来。每日行不太久,沈惟敬就有些吃不消了,只好停下歇息。
虽然侍奉、伺候沈惟敬的只有随行的唐卫轩与孙世禄两人,两个久在军旅、又不曾做过侍卫之人自然也不太擅长服侍别人。但是,沈惟敬似乎也不太在意。只要是停歇之时,总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议和的文书,翘着嘴角,不厌其烦地看个不停。
尽管,文书落款处只有倭军第一军团主将小西行长的亲笔署名,远远称不上是什么正式的国书。但是,小西行长对于倭军止步于平壤一线、停战至明年春天、不再北进鸭绿江侵犯大明疆界的承诺,也算是达到了此行的根本目的。
回到北京之时,对于朝廷、尤其是全力举荐自己的兵部尚书石星石大人,也算是可以有个圆满的交代了。
想当初,朝廷里里外外,谁也不肯拿正眼瞧我沈某人一眼,个个都以为我沈某有去无回,这趟是白白送死。如今怎样?不仅让气势熏天的倭军主将乖乖地给我礼送出境,还不费一兵一卒地拿到了初步议和的承诺。
这样继续谈下去,不仅互通贸易大有希望,不必开战就让倭军撤出朝鲜,也未必不可能啊。不只是自己凭借此次议和立下功劳、扬名立万,如是真的借此彻底打开大明的国门,与海外诸邦全面开展贸易的话,或许……
沈惟敬每次想及此处,总是两只细细的眼睛中放出无限的光芒,嘴角也溢出无尽的笑容。
唐卫轩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无论战和,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只要天子一声令下,自然是大明军旗所指,前赴后继,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而如今,唐卫轩心中所想更多的,依然是当日练光亭中最后的一幕……
桂月香就那样无力地死在自己的怀中,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她带着不舍与遗憾,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香消玉殒。
为何每次离开平壤城时,总会是带着无限的悲伤与怅惘?!!唐卫轩在值夜时,曾无数次地望着满天星斗,向上天问着这个问题。
上一回,是三千同袍几乎死伤殆尽、史儒所部慷慨赴死。还记得当时五个人逃出平壤城后,尽管自己也是悲愤难当,但还是要调整好心态,努力劝解心情更为低落的老周,逝者已矣,我们能做的,只有肩负起他们的意志,这样,才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而如今这回,自己又一次活着走出了平壤,背后却是始终挥之不去的佳人舍命献身、香消玉殒的那一幕。劝慰别人的话,再来劝慰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解开心结。
可恶!!
唐卫轩只能用尽全力抽出刀刃,狠狠地砍在一旁的树干上,倾泄着满腔的愤恨,也不知是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命运的残酷无情,还是痛恨于肆意挑起战端的倭军、和这场该死的战争。
月色洒满了周围的地面,清澈透亮。而自己的命运,却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摸索着前进,四周尽是看不见的凶险,数不清的陷阱……
尽管有皓月当空、星斗相伴,就好像老周、程本举、桂月香等人的拔刀相助,又好比韩千户、沈惟敬等人的推波助澜,甚至也包括小西行长等人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的特殊“关照”,才使得自己一次次化险为夷,却又一步步迈向了更加叵测、而又无比沉重的境地。
在周围所有这些人或明或暗的帮助背后,都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似乎又都各自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目的。
第一次逃出平壤城、在官道旁草屋所遇的几个举止怪异、换马赠药的倭寇,究竟是何用心?大同馆中潜至沈惟敬房外、身手矫健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韩千户在义州城中无意中所言的东厂到底在此战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想努力看清一切的唐卫轩,只觉得心里如一团乱麻,割不断,理更乱。锐利的佩刀可以砍断粗壮的树枝,却无论如何也斩不断自己的愁绪。
最终只能无力地瘫坐在地,望着明月当空,回想着平壤城与桂月香相处时那些短暂而又温馨的回忆,昏昏睡去。
一路上,志得意满的沈大人都是笑呵呵的;一脸阴郁的唐卫轩缄口不语、暗自伤神;孙世禄也自觉不该多问,只是安心尽着自己的指责。所以,除了每日的例行行礼问好,三个人之间一直也没有多说几句话。
直到腊月已至,梅花初开,三人终于费尽周折回到了义州境内。
嗯?怎么远远望去,整个义州城外的氛围大不一样了?城外的军营明显重新搭建过,旌旗鲜明,军容焕然。
但无论怎样,寒风中不停翻滚的“明”字大旗,还是那样让人感到亲切而又雄壮。
三人正在张望之际,一支利箭已经“嗖”地一声射在三人的马前,沈惟敬惊慌之间,差点儿掉落马下。待唐卫轩和孙世禄将其扶好后,已经有一队手持骑弓、刀枪的明军哨骑迎面奔来。
沈惟轩见来人来势汹汹,虽只有几十人上下,剑拔弩张、奔驰而来之状,却让人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势若雷霆之感,纵是对方届是自家明军的衣甲旗号,却也一样把沈惟敬吓得不轻,甚至胯下的坐骑都在本能地主动小心退步,两只马眼中流露出不少惊惧之色。
见沈惟敬有想先勒马向后撤退的打算,唐卫轩先是一把将其抓住,同时用手掌慢慢抚慰着胯下受惊的坐骑,先稳住了三人的阵脚。
对面的哨骑明军定是把从南边来的三人当作了探查大军虚实的细作,若是此时有慌乱甚至逃跑的举动,更会坐实了对方的怀疑,招来一阵箭雨也说不定。因此,只能先等对方来到近前,再做解释。
否则,若是一路辛苦、费尽心血,到头来却在这义州城外被自己人当作细作误杀了的话,那才真是冤到家了。
同时,唐卫轩也有些奇怪,沈大人于敌军的刀斧丛中都未露出惧色,来到自家人面前,倒有了三分胆怯。大概,这就是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吧。遇到穷凶极恶的倭军将领,至少还有得谈,只要有三寸不烂之舌,就不怕刀剑加身;但是这拨明军上来就先是一箭射在跟前,然后直扑过来,倒也难免让从未历经过战阵沙场的沈大人提心吊胆、惊魂失魄了。
唐卫轩正想着,眨眼间功夫,那队哨骑已经勒马停在了三人的面前,而后迅速分开,包围住了三人的两翼。当先的一个军官打眼看了看三人的装束,见身形瘦削、面容猥琐的沈惟敬居然身着一身大明正五品游击将军的武官常服,不禁皱了皱眉,但是仍然不失礼数地一拱手,道:“三位是何人?从南面来此作甚?”
唐卫轩一拱手,骑在马上回道:“在下锦衣卫校尉唐卫轩,”然后恭敬地抬手一指旁边的沈惟敬,“这位是奉朝廷之命出使平壤归来的大明辽东游击将军沈大人。”同时,唐卫轩掏出了一直藏在怀里的锦衣卫腰牌,递给一旁的明军哨骑。
沈惟敬和孙世禄见状,也在唐卫轩的提醒下,各自掏出印信、腰牌,交与对方验看。
为首的哨骑军官来回看了看腰牌和印信,也不像有什么问题,但是依然面有疑色,略一沉思,然后拱手道:“军令在身,多有得罪。还望三位不要怪罪。”说罢,递回了腰牌印信。
见误会已消除,三人就准备继续进城。但却没想到,这军官继续说道:“只是,在下并未听闻过沈大人的尊名。更不知晓出使平壤一事。所以,还要劳烦三位随我等走一趟,待在下禀告之后,再行定夺。这边请——”言毕,即做出了个引导的手势,同时示意手下裹挟着三人,准备“护送”回去。
三人俱是一愣,且不说在已经基本确认三人身份后“礼节性”地押送着三人回去颇为失礼,看这为首军官的装束,也就是个边军中的正八品百总,这样对待名义上同属辽东军的正五品上司沈惟敬,实乃不敬之罪。
唐卫轩作为锦衣卫校尉,官职品级虽然很低,但是按照大明律法,边军的权位再高,就是总兵大人,也无权节制天子亲军的锦衣卫。
可是,面前的这伙哨骑似乎根本没把沈惟敬这个五品将军和唐卫轩这个天子亲军校尉当一回事,虽然一直客客气气地说着“请”字,但是看这架势,三人如有不从,直接五花大绑后押回去的事情,这些家伙也能做得出来。
沈惟敬见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之前擅自放箭警告,是因为被误认为是细作,也就算了。这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后,还敢如此放肆!******,且不说老子比你顶头上司还要高出几个品级,倭军的主将对沈某都客客气气、恭敬有加,你这小小百总实在太不识相!正待发作,却又被唐卫轩一把拦住。
“沈大人,稍安勿躁。反正我们本来也是要回义州城的,进到城中,自然也就解释清楚了。”
听身为锦衣卫的唐卫轩都这么说,沈惟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也只好顺坡下驴,摆足架子言道:“带路吧。”
哨骑军官再一拱手:“军令在身,还望海涵。”然后即开始引领着众人开始往义州城走去。
刚走出几步,哨骑军官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朝着几个人两侧身后的方向喊了两声:“没事了!暂时解除戒备。”
三人不明所以,这是和谁说话呢?不免也转头向着两侧与身后方向张望。
不看则已,一望,俱是一惊。在两侧的树林中,隐隐约约还三三两两地埋伏着不少明军的弓箭手,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身后的不远处不知何时已摸上了另一队明军哨骑,早已悄悄截断了三人的退路。此时见为首的那个军官已经解除了戒备,两侧和身后暗藏的这些明军,才又再次隐蔽散去……
沈惟敬和孙世禄都不禁吓出了一阵冷汗,若是刚才仓皇后撤或者当场抗拒的话,说不定就……
唐卫轩也是吃惊不小,之前祖承训手下的那支铁骑就可以算是大明军队中的精锐了。眼前这支新来的人马,虽然未见其在战场上的战力如何,但是这不卑不亢的气势、严明的军纪、还有方才势若雷霆、而又悄无声息的包围战术……恐怕,这支新到援军的战力,还在祖承训所部之上。
唐卫轩的心里不禁非常好奇,这支骑兵到底是大明哪位将军的部队……
同时,另一个闪念划过脑中,难道……我大明的主力大军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