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顺天所需的攻城器械,几日内便很快在刘綎的再三催促下全部完成,对于顺天倭城的总攻也已是箭在弦上。
就在正式攻击开始前的军议之上,西路军明、朝水陆各方将领齐聚在刘綎的大帐之中,进行作战计划的最后一次商讨确认。
大体的进攻方略,在参会的唐卫轩等人看来也没有什么新意,基本和之前程子颐的预料一模一样。陆上由刘綎和权栗率领的大军配合刚刚造好的云梯、攻城箭塔、冲车、盾牌等攻城器械进行正面进攻。而在顺天倭城的背面,则由陈璘和李舜臣的水师从海面上绕过外城的道道阻隔、直取顺天内城。
而攻城的时机,也选在了当日的后半夜,打算趁着倭军尚在熟睡之中,水陆两侧同时贴近顺天城,实施出其不意的大举进攻。同时,也可以让夜幕为冒着倭军犀利铁炮进攻的陆上军队提供掩护。待到天明之时,倭军的铁炮即便可以正常瞄准、看准城下的目标,明军兴许也已顺利突破了外围,进入了铁炮已无多少用处的短兵相接之中。
只是,这个在刘綎等一干陆上将领看似近乎完美无缺的计划,以及今夜水陆齐进、一举便可破城的自信心,却在李舜臣的一番话下,打了不少的折扣。
“诸位将军,有一言,李某不得不提前告知。。。”
李舜臣似乎还是原来那副耿直的脾气,见众人只顾连连点头、却不知水战之底细,不由得径直站出身来,拱手而立,进言道:
“众位或许有所不知,水军作战不同于陆战,首先要考虑的,便是海面之上潮汐的变化。经过这几日来的观察,在下发现,顺天倭城外的海域,多分布有暗礁险滩,若非涨潮之时根本不能顺利靠近。而方才各位所说的以今夜时分作为进攻时机,那时却恰好是海面退潮之时,恐怕我军的战船届时还未待发起进攻,便会因触礁而导致进攻失败,根本无法靠近登陆、乃至配合陆上的攻势发起进攻。除此以外,还要考虑到战船船底的结构,如我朝鲜水师的板屋船多为平底,但陈提督所率天朝水师的主力舰船却多以尖底的大型宝船为主,若非大潮之时,恐怕是更无法轻易直接靠近至城下了。。。”
不紧不慢的这一席话,说得不太熟悉水战的众将不由得连连点头称是。虽然之前不懂水战的众将忽略了这些事情,但是听李舜臣这么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倒也意识到了攻击时机的选择对于水师的苛刻,并非像陆上的进攻一样,随时可以发起。
听李舜臣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刘綎也意识到了原本计划的疏漏之处,转而答道:
“不愧是久闻大名、百战百胜的李舜臣将军,若非将军提及这点,险误了大事。既如此,依照李将军之见,何时发起进攻,最为妥当呢?”
李舜臣倒也不客气,似乎胸中早已准备好了答案,郑重言道:
“唯有明早辰时开始涨潮之后,水师方可进攻!但首先出击的,也只能是我部朝鲜水师麾下的平底板屋船,若是一切顺利,待打开突破口、夺占登陆滩头之后,也正好到了涨潮的最高峰。此时再由陈提督麾下天朝水师的巨型尖底宝船靠岸登陆、及时接应我等,方可成功。因此,末将斗胆建议刘总兵,选择明日辰时再行进攻,唯有此时,才能收到水陆齐进的最大效果。。。”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舜臣又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似乎进攻的时间已经非辰时不可。只是,对于这个时间,显然负责陆上进攻的刘綎和权栗二人都显得有些为难。
朝鲜军主将权栗似乎也是个直肠子,径直言道:
“若是辰时出击,太阳早已出来。失去了夜幕的掩护,我们的将士不就等同于直接暴露在了敌军铁炮的射击之下了吗?!不但承受的死伤必然惨重,甚至于我们陆上的攻城器械是否能顺利抵达城下、发挥作用,也很难说了。。。”
听到权栗这中肯的意见,众将也犯起难来。对于不久前倭军铁炮之犀利、以及配合顺天倭城的梯次设计后更显骇人的威力,陆上的众将此刻依然记忆犹新。如今虽说有了攻城器械,谁也不好说就一定能顶得住那倭军铁炮弹如雨下的死亡齐射。。。
而刘綎似乎想得更深了一层,沉吟了半晌后,悠悠地问道:
“若是配合最佳涨潮时机进攻,这个时间点,顺天城中的小西行长,是否也能推算得出来。。。?”
李舜臣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回答道:“启禀刘总兵,倭军小西行长所部已在此驻扎半年有余,末将与陈提督封锁顺天城外海域前,也时常有倭军船只经海路来此运送补给,想必其必然早已是熟知此地潮汐规律。。。”
李舜臣这样一说,众将心中更是又凉了半截。如此看来,小西行长若是笃定明朝联军将水陆并进前来攻击的话,也可以精确地推算出进攻开始的时间必是辰时左右。连进攻时间都被敌军提前知悉,必定早已是养精蓄锐、有所准备。要想破城,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若不按照辰时发起进攻,正如李舜臣所说,面对着落潮时阻挡住船队前进路上的礁石,陈璘和李舜臣的水军就算再多,也根本起不到任何的实际协助作用。。。
倘若陆上的明、朝联军独自正面发起进攻,就算是夜里打了对手个出其不意,面对陆地上层层叠叠的道道屏障,恐怕还不如等待辰时后和水军一起发动进攻。至少守军的大量注意与兵力会被水师的进攻所牵制。。。
思前想后、左右掂量了一番后,刘綎最终还是决定,就按照李舜臣所说,等到太阳升起后的明日辰时,再正式发动水陆两侧的协同进攻!
决定既然已下,于是众将散帐,各自回去准备。
而借着这个机会,出帐之后的唐卫轩又单独拜见了李舜臣,向其细细请教。李舜臣也依然记得这个鸣梁海战中仗义出手帮过自己的大明锦衣卫千户,和善地相互行礼问候后,听说唐卫轩想知道从水路进攻顺天倭城的具体困难与自己到底有几分把握,也是毫不见外地知无不言、坦诚相告。
只见李舜臣看周围没有旁人注意到这里,于是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不瞒唐千户你说,这些日子里我数次从海面上观察顺天城北、东、南三面的海上防御工事。对于此番进攻能否一战成功,心里也是有些没底。恐怕必将有一番万分凶险的恶战。。。”
“怎么,难道比当初几乎不可能赢下的鸣梁之战,还要凶险?”
一旁紧跟在唐卫轩的程本举,打趣地问道。大概是想活跃一下李舜臣话中实在过于消极的气氛。不过,不苟言笑的李舜臣似乎没有接这个茬儿,而是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鸣梁之战时,虽说敌众我寡、但至少我军还占有地利优势。如今,地利却尽皆为敌军所有,无法同日而语。。。”
“哦?愿闻其详。。。”唐卫轩一听此话,立刻诚心求教道。
“顺天倭城的北、东、南三面中,南、北两侧皆筑有难以逾越的高墙壁垒,无攻城器械根本难以攻克。而唯一修有道路的东侧,又被倭军在陡峭的山路上设计成了蜿蜒曲折的道路,在这山路上来回盘旋绕路之时,随时都将处在敌军城头的铁破覆盖之下。”
说到这个设计,唐卫轩不禁想起了幸州之战时,在德阳山的山坡上,权栗麾下的人马也是这么做的。安全通行的山路被刻意设计成了山坡上盘旋曲折、绕来绕去的路径,对于自己人来说不过上下之时多费些功夫。但在发生战事之时,因此为己方争取到的每一秒宝贵时间,都将居高临下地给于进攻的敌军以重创,甚至最终导致了战斗的成败。也不知倭军是否是受此启发,将幸州之战时吃过的苦头与总结的教训又转而应用到了顺天倭城的设计上,准备原封不动地也让明军和朝鲜军尝尝这苦涩的滋味。。。
而李舜臣的担心还没有到此结束,只听其继续说道:
“更令李某担心的是,东北方唯一一处适合停靠船只的港湾,实在过于狭窄。容不下太多的战船同时登陆。而我军的板屋船虽然由于是平底射击而便于接近停靠,但是,每船所载的士卒数量也有所限制。必须在登陆之后迅速掉头撤出港湾,再让载有下一批士卒的战船开进港湾。连续数番如此循环之后,待大潮的高峰之时,再由贵军的尖底大明宝船载着众多的军士进行登陆并实施总攻。李某思前想后,似乎也唯有此计划堪称可行了。只不过,这也将导致初期进攻的兵力严重受限,至于能否顺利打开一个突破口,坦诚而言,我心中也有些没底。唯有尽力而为而已。。。”
这回,听完李舜臣的这番话,不仅唐卫轩面色凝重、沉默不语,一旁的程本举也变得有些面色煞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没有心情开得出打趣的玩笑来了。。。
难怪,正如李舜臣方才所言,明日必将有一场万分凶险的恶战,在等待着进攻一方的明朝水陆两军。。。
最终鹿死谁手,现在依然还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