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这混蛋,本以为招惹不起、却没想到躲都躲不起!”一进唐卫轩的营帐,终于没有外人在场的程本举立刻忿忿不平地忍不住骂道。
唐卫轩却没有说什么,先让程本举稍安勿躁,叫进来一名锦衣卫校尉,命其迅速传令几个锦衣卫中的头目骨干前来其帐中议事,同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稍稍犹豫了一下后,额外补充了程子颐的名字。
待那名传令的锦衣卫校尉走远后,程本举又继续皱着眉头,向着唐卫轩问道:
“唐兄,你看来是真的决定和东厂的人一起跟着解副总兵他们去第一线了?”
唐卫轩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却点了点头,同时将方才军议后发给参战诸将的水原一带地形图从怀里取了出来,平铺在了帐中的桌子上。
“唉,好吧。想来换做我,刚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程本举叹了口气,但也随即走了过来,继续嘀咕着说道:“我只是担心,此番出战本就是在朝廷的压力下,不顾时间对我方有利的整体形势而强令出兵。东厂的那个姓张的家伙又是如此的积极主动,一心想到前线观战,总让人感觉里面像是有什么猫腻一样。毕竟,一想到当初他们东厂曾向倭军暗地里通风报信的事儿,我就更加有些担心……”
听程本举这么一说,唐卫轩也是有所警惕,不过,想了想后,似乎倒也并不怎么担心,摆摆手说道:“这一点,基本无需多虑。就算东厂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也绝不会当着两军阵前耍把戏。比起他们和我们一同随军前往前线,我更担心他们待在后方汉城,背地里做些什么,反而更加难以提防……”
“这倒是……”程本举想了想,颇为赞同,但额前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无论如何,我们小心点儿肯定没有错。这回再上前线,虽说只是观战,但一旦形势紧急,说不能也要刀尖见红,到时候东厂那些家伙自己愿意去冒险送死,我们绝不拦着,可看那个东厂掌班信心满满的样子。总让我觉得就算此战失利,倭军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似的……而且,解副总兵的先锋只有两千骑兵,就算加上后面坐镇的其他各部人马,兵力也极为有限。若是倭军倾巢而出,恐怕根本难以抵挡……啊,对了,还有一点——!”
程本举似乎猛地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了唐卫轩刚刚展开的地图前,指着麻贵当初所预定的出击地带——稷山附近的地形说道:“唐兄,你看,这里的地势,尤其是稷山到天安郡城的官道附近,是不是有点儿像是当年咱们在碧蹄馆遇伏时的地形?”
嗯……?!
一经程本举如此提醒,唐卫轩立刻紧紧盯着地图,皱紧了眉头。
仔细看了一番后,虽然程本举所言不免有些夸张,但是自稷山再向南、一路到天安郡城的地形,的确和碧蹄馆时有几分相似。其实,自朝鲜中部的开城向南,除了沿河之处会有些大小不一的平原之外,整个朝鲜的南部地形基本都是以丘陵和山地为主。连接各地的官道,自然也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其间穿行。而稷山向南,基本就都是这样的丘陵山地,一直延伸到前两日刚刚被倭军攻陷的天安郡城的官道,也是曲折蜿蜒在两侧险要的丘陵之间。这样的地形,和当年碧蹄馆通向汉城的地形,的确大同小异。
但无论如何,看着那座已经被倭军刚刚攻占的天安郡城,程本举话里暗含的提示也已十分明显,一旦从稷山再向南,极有可能在不利骑兵施展的丘陵地形中,被倭军设伏反制、陷入与碧蹄馆之战时相似的苦战……
当年李如松和其麾下不可一世的辽东军尚且历经血战方才脱线,想到此番不知底细的西北军,会不会杀得兴起、一股脑全部涌入那稷山以南的险恶山谷,倒也着实令人有些担心。
不过,想了一番后,唐卫轩却也并非太过忧心,毕竟那位担当先锋的解副总兵看起来也是经验丰富的百战之将,而麻贵也曾特别向其指出,在稷山一带寻机歼敌,虽然没有明说,但或许就是在暗指,让解生不要孤军过于深入。回想到当初麻贵始终不愿意在后续援军抵达前轻易出战的态度,应该也只是想正面迎击之后便见好就收,给朝廷一个交待便可。
但归根结底,这次主动出击作战的主要原因,都是因为迫于来自朝廷的巨大压力,总让人心里觉得十分的别扭。也许,这也是一向乐观的程本举,此次总觉得有些不祥预感的根源……
何时该进攻、进攻到什么地步就要适可而止……?想到这些问题,唐卫轩就不免着实有些头疼,但同时,更担心这种多虑会影响到此番将跟随自己再度跃马战场的麾下锦衣卫弟兄们。毕竟,赶了那么久的路,又在海上接连发生了许多事情,原本自己打算让大家先好好休整一段时间的。如今却又要作为先锋中的一员冲到前线,唐卫轩不禁有些踌躇,过一会儿要如何开这个口。想必,不仅需要一番战前的鼓励动员,激发起将士们的求生斗志,同时也需要程本举的相应配合,尽管程本举看上去对此番出战还有着诸多的顾虑……
想到此处,唐卫轩顿了顿,颇为犯难地对程本举说道:
“程兄,你所说的地形,我会谨慎留意,想来麻贵麾下西北军的战力和经验也未必逊色,应该不会轻易中伏。这些我倒是不太担心,到时也可以随机应变。我担心的是,如今又突然变卦要再上前线,弟兄们会不会……”
“啊……?唐兄你担心这个干什么?”
程本举一愣,看了看唐卫轩后,忽然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哈哈大笑道:
“哈哈,放心吧!别的我不敢说,这个事情你是最不用担心的了!唐兄你或许不知,这次我从京城带出来的人手有限,但几乎每个人都是我特别挑选出来的。除了作战经验和基本的战力外,这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态就是最主要的挑选标准!所以,比起他们会不会因为再度上战场而有什么怨言,我更担心到时他们比西北军冲得更靠前而根本拉不住缰绳……何况,又是在亲眼目睹了李舜臣在海上取得的大捷之后,恐怕这些家伙都早已是按耐不住了……”
程本举话音刚落,帐外已经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帘刚刚被掀开,人还没来得及走入帐内,就已听到了被叫来的几名锦衣卫头目的声音:
“千户大人,据说咱们这次终于有机会立功了,是真的吗?!”
“听说这次还是到战场一线去,哈哈,终于有机会在陆地上大展身手了!”
……
随着唐卫轩为之一愣,程本举也是笑着耸了耸肩,趁着众人还没进帐的这最后空闲,轻声说道:“弟兄们本就不是来踏青的,有唐兄你上回的先例在,甚至也包括我的。班师之日,谁不想带着一身战功风风光光地凯旋而归啊……”
程本举的这一番话,以及帐外那尚未下令便已摩拳擦掌的声音,倒是彻底打消了唐卫轩关于麾下锦衣卫弟兄们反应的顾虑。同时,也更加深刻理解了,为何程本举会特别提到稷山以南那曲折的官道和两侧起伏的丘陵,以免一心想着抢功的将士们重蹈碧蹄馆遇伏的覆辙……
果然,当入帐的几名锦衣卫骨干正式得知即将作为先锋军中的一员出征之时,众人的脸上都是难掩的兴奋。就连一同被叫来的程子颐,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感觉。
看上去,之前海上的那场遭遇战和鸣梁一战,感觉难以发挥出陆上战力的众人,对这一刻似乎都已期待已久。加上之前的两战虽然都是以寡敌众、惊险万分,但是结果倒都是有惊无险、力挽狂澜。因而对于血腥的战场拼杀,不仅消除了原本还多少具有一些的恐惧,反而是愈加地着迷、生出了骄傲之心……
不过,对此,唐卫轩反而更加有些忧心……
毕竟,这批随程本举而来的锦衣卫,虽然半数以上都曾经跟着自己经历过龙山之战、甚至是更早一些的幸州山城之战。但是经历过碧蹄馆之战的却是屈指可数,而痛彻地亲历过最初祖承训兵败平壤之役的,更是仅有自己和程本举二人而已。如此只知胜、未知败的军队,一旦倭军故作败势、诱敌深入……
想到这里,唐卫轩的眼前随即浮现出一个个曾经在最初的平壤之战时并肩作战的同袍身影,同样是斗志昂扬、在平壤城中起初也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却在倭军的伏兵反击中身陷平壤、九死一生,最终存活下来的锦衣卫弟兄寥寥无几……
再看一眼面前与那时的同袍们如此相似的麾下弟兄,唐卫轩心中那原本已准备好的一番战前动员已无需再说,而是皱了皱眉头,在简单交待了此战的主要目的仅仅是随解副总兵的先锋人马督战后,特别强调了令行禁止的军纪,以及倭军或许会借助地形优势进行设伏的可能性。
而当一切终于交待完毕,天色也已经日落黄昏。看着兴奋的面色中不乏几分谨慎的几名麾下锦衣卫头目,唐卫轩终于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希望这种态度也能借助他们传递到麾下每一个同袍弟兄的心中。
见唐卫轩已交待完毕,程本举不失时机地便让众人尽快回去传达军令,并作好明日一早出征的准备。待送走了众人后,程本举也一并告退而去了。
但在唐卫轩也打算收拾一下行装、而后尽早休息之时,似乎是比众人都迟了一步的程子颐,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一边郑重递到唐卫轩的面前,一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唐千户,这个……请您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