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官邸后,唐卫轩先是由侍卫引着在为客人准备的旁厅稍后了片刻。而后,便有侍卫走进来,郑重地送还了唐卫轩最初递交出来的锦衣卫千户腰牌。看来,里面的那位人物,也是亲自验看过自己的腰牌了。只是不知,对方是否会出来和自己相见呢……
不多时,唐卫轩的顾虑便烟消云散,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那烛光映照下的年轻面色中,带着些几分疑惑,更含着几分谨慎,微微皱着眉头,看了看屋内正在起身的唐卫轩,却始终没有说话,而只是将身后的屋门轻轻掩上了。
见屋内只有彼此两个人了,唐卫轩长舒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平静地说道:
“大明锦衣卫千户唐卫轩,拜见光海君殿下。”
光海君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隐约像是回应,又和唐卫轩抬起的双眼对视了一下,脸上的谨慎之色依旧浓烈,只见其不温不火地拱拱手,徐徐说道:“李珲还以为是有人深夜冒充天朝上使,原来真的是唐千户。有所怠慢之处,还请唐千户莫要见怪。”
说罢,光海君移步坐到了屋内的主位上,紧紧地盯着一身便装的唐卫轩,虽然话里少了些警惕,但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依然没有丝毫的松动。如此近距离地细看,这位朝鲜二王子的年龄可能还真的比唐卫轩要年轻一些,但其脸上的神色,与额头上的皱纹,却感觉比其实际年龄成熟得多。纵使唐卫轩自认为饱经战场生死关头的自己看起来已经算是有些沧桑了,但这位光海君明显要比唐卫轩看起来要更加地老练和世故。真不知道,这位本应养尊处优的王子殿下,又是如何变得如今这样谨慎而又机警的……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一个锦衣卫千户深夜孤身上门前来求见,无论如何,也会让人深感戒备。对于光海君此刻的心态,唐卫轩倒也能够理解,于是干脆也不多绕圈子,立刻切入了正题:
“唐某此番深夜前来叨扰,实是领命而来。”说着,唐卫轩再次确认了一下屋中并无他人,方才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包裹严实的信函,静静地说道:“这是我大明皇帝陛下命唐某带给殿下的密旨……”
哦——?!
光海君一听这话,几乎是出于本能,腾地便站起了身来,两眼也随即瞪大了不少,面颊间透射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同时用惊诧的口气,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
“真……真的是大明皇帝陛下给在下的密旨?!”
唐卫轩将手中的密旨向前伸了一下,信函外盖有大明御用印章的封印完好无损。而站在自己面前的更是如假包换的大明天子亲军锦衣卫千户,光海君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便不再怀疑,走上前一步,准备接过这封千里迢迢特意送来的密旨。
不过,似乎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光海君猛地停住了双臂,而改为赶紧退后了一步,让出了身后的主位,然后将唐卫轩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屋内的主位前,又颇为郑重地认真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襟,重重地跪倒在地,如同参见皇帝本人一样,极为庄重地伏身叩拜,而后举起自己的双手,诚惶诚恐地才在大礼之下接过了唐卫轩递过的密旨。
看着对方极那为谦逊的神情,无论对方是否是装出来的,唐卫轩倒是的确充分感受到了其对大明皇帝的敬重,甚至,若不是此刻时间有限,受宠若惊的光海君恐怕还会先沐浴更衣、甚至斋戒三日。
一番大礼完毕后,光海君终于轻轻地打开了那封大明皇帝的密旨,握着信函的双手,甚至也因为激动而忍不住微微颤抖。
唐卫轩看着心中的惊喜交加溢于言表的光海君,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后退了两步,稍稍回避了一下已经展开了密旨内容的光海君,坐在一旁的客座上,静静地等待着。
即便不去看,唐卫轩也能差不多猜得出,皇上大概在信中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其实,派锦衣卫秘密给光海君递送密旨,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大明皇帝陛下是支持光海君的。在屡次请求册立世子都被大明朝廷驳回、长兄临海君又平安归国的巨大压力下,大明皇帝陛下的这份强力支持,即便是暗中传递出来的,也无疑为光海君提供了雪中送炭的宝贵信心。有了大明皇帝陛下暗中的积极支持,那原本已希望逐渐渺茫的朝鲜王位,似乎又在开始向自己轻轻招手了……
不过,信中的内容,好像并非全部都像唐卫轩想的那样。
只见正在阅读密旨的光海君,面色似乎并像期待的那样洋溢着喜悦,脸色甚至有些不太好,原本已经完全舒展开的眉头,竟然又渐渐皱紧了,握着密旨的双手,也不再因激动而不停颤抖,而是渐渐变得僵硬起来。唐卫轩不由得也开始有些疑惑,这信里的内容,难道并非是自己想的那样?
希望将皇三子立为太子的皇上,难道不是一直都在或明或暗地在朝中支持光海君取代其被俘的长兄、册立为朝鲜世子的吗?但是为何,看光海君有些紧张焦虑的神情,莫非是这信里写的并非什么支持鼓励之语,而是训斥之辞吗……
唐卫轩还一时没有想明白,光海君似乎已经前前后后把密旨读完了足足两遍。只见其缓缓地合起了密旨,面色有些泛红,眉头微皱,目光也在左右闪烁不定,似乎心里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方听其终于开口恳请道:
“唐千户,皇上的天恩,李珲永世铭刻。但一年多前的临海君遇袭一事,真的并非由在下主使……还请唐千户您回朝后务必禀告皇帝陛下,澄清这一误会……”
嗯……?!
唐卫轩心中不由得一愣,怎么,皇上在密旨里,还提到临海君遇袭的事情了?怪不得刚才对方神情紧张,显得极不自然……
不过,心中虽然在盘算分析着,唐卫轩表面上依然镇定自若,不让对方轻易看穿自己的心思。
“殿下,唐某也是奉命行事。别的并不知晓,也不便作评论。”唐卫轩带着些无奈,诚恳地解释道,“不过,请您放心,唐某回到北京后,一定完整地转奏给陛下。”
“有劳唐千户了!”一听唐卫轩如此说,光海君再次躬身作揖,“也请回禀皇帝陛下。李珲对陛下感激涕零,必将踏实努力、做好份内之事,有朝一日若果真能登上王位,定将永远忠于天朝大明与皇帝陛下!”
唐卫轩点了点头,起身行礼道:“殿下的话,唐某已记住了。时间已不早,在下也该告辞了。今夜之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
说到这,光海君微微一笑,已然明白了唐卫轩的意思,娴熟地说道:“唐千户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会有他人知晓。”说罢,光海君朝着那封密旨又拜了一拜,随即将其放到了烛火之上……
也就三炷香不到的时间后,唐卫轩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光海君所居的临时官邸,走在了回去大同馆的街道上。
清冷的大街上,如今更是几乎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唐卫轩默默地独自走在路上,心中回顾了一下方才的一幕幕,也并没有什么疏漏。这样,也就算是成功地完成了陛下当日的所托,而且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看来,自己的决定是没错的。义州那样的小城,很难做到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单独见到光海君,而一旦到了汉城,恐怕又会招来更多的耳目。即便不是监视着大明使团的,同样有着世子之争的朝鲜大臣间,也难免没有人在紧盯着光海君府邸的一举一动。相比较而言,平壤,倒的确是最佳的选择了。而这一番拜见后,之后的一路上,心中石头落了一半地的光海君,如今大概也是志得意满,对王位踌躇满志了。这样一来,也就绝不会再冒险来对大明使团不利了。对唐卫轩而言,从此刻起,直到倭军控制的势力范围,也就基本算是可以放心了。
同时,从另外一个方面,静下心来想想看,无论是皇上,还是光海君,为了这朝鲜世子与大明太子之位,也是都费尽了心思。尤其是皇帝陛下,甚至还在密旨中就临海君遇袭一事警告了一番光海君,所担心的,大概就是怕临海君死后,众望所归的光海君便自动变成了长子的身份。这样一来,朝廷里的文官反倒会积极支持其册立为世子,以正长幼之序,又在邻国朝鲜为大明皇长子理应册封太子添加了一个强有力的范例。这,大概才是一心想立皇三子的皇帝陛下最不愿看到的吧。所以,皇上才会想尽量在朝鲜长王子子临海君正常活着的情况下,将光海君扶上王位,这样才算是真正地能为皇三子继承大统,做好铺垫……
唉……
唐卫轩忽然感到有些失落,无论大明还是朝鲜,如果大家能将这些心思都用到治国理政,而不是争权夺利、到底由谁来继承皇位或者王位上,会不会更是应该做的事情呢……
对于自己,或者大多数百姓而言,虽然或多或少对某位继承人选都会有所偏好,但其实到底是长子还是次子谁能登基,真的区别意义并不大。作为军人,唐卫轩倒是更希望能有一名真正富国强军、英明神武的君王,但即便只是一介平庸之主,好像也比这样不断争斗来得好……
倘若舍本逐末,将国家折腾得大厦将倾,无论谁接过帝位或者王位,面对的都是一个摇摇欲坠、在内耗中疲弱不堪的烂摊子。甚至,如果接手时已经是一个面临国家生死存亡、人心分崩离析的局面,又何苦为了一个注定的亡国之君而争他个头破血流呢……
想到这里,唐卫轩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也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京城中暗中流传的那个关于大明国祚尚余不过五十年的谣言。
一声叹息中,唐卫轩只能希望,仅仅是自己胡思乱想、完全多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