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公的话,”唐卫轩运了口气,终于说道:“在下也只是怀疑,但是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想来即便有通敌之人,其行事也必定会极其隐秘,未必会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听到唐卫轩这样讲,陈公公看了看唐卫轩,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轻轻拂了下衣袖,示意王之桢继续。
对于唐卫轩来说,虽然没有下定决心去告发东厂的通敌之举,毕竟,眼下自己手中什么真凭实据也没有,韩千户已死、程本举也不愿意掺和进来,身为阶下囚的自己若冒险一试,大概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但是,抛开东厂不说,眼看这封信的几处疑点被自己指明之后,对自己的所谓指控,也就不太能站得住脚了。这样一来,唐卫轩心中多少还是踏实了些。不过,万没想到的是,还没待其好好喘上一口气,又听王之桢继续问道:
“唐卫轩,即便这封书信里还有几处可疑之处,但是,本官这里,还有一项你勾结倭国的罪证,你却是抵赖不得的……”
唐卫轩抬起头,有些不解。
“我且问你,有个叫做小西樱子的倭国女忍者,你可认识?”
唐卫轩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认识。”
王之桢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一旁的程本举,而后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得便好。那么,碧蹄馆之战时,你曾在战场之上私放过她。这,可是事实?”
这……
唐卫轩惊讶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旁边目光躲躲闪闪的程本举,万没想到,当年已经为此在开城进过一次监牢了,如今,又要为此而被扣上通敌的罪名。
不过,惊讶归惊讶,面对着王之桢的质问,与旁边那位陈公公与岳千户的冰冷目光,唐卫轩还是默默叹了口气,答道:
“没错。这的确是事实……”
听到唐卫轩如此痛快地供认不讳,似乎大大出乎几个人的意料。陈公公不禁向前欠了欠身,岳千户也瞪大了眼睛,面对着唐卫轩的坦言,王之桢更是一时僵在了原处,张开着嘴巴,似乎原先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但是,突然间,便全无了用处……
整个审讯房内足足静了片刻,才听王之桢咳嗽了两声,大概是因为看到唐卫轩的“认罪”态度如此之好,语气也变得和善了一些:
“嗯,你主动承认了便好……按说,你唐卫轩在朝鲜战场上,好像也算是功名赫赫,亲手杀过的人没有上百,至少也该有数十了吧。你既然明明知道她是敌人,而且,据我所知,这倭女不仅是倭国将领小西行长手下的重要人物,还曾刺杀过李提督,可见此女本事不小!战场之上,你却这么将其轻易放走……究竟是为何啊?这,难道不是你私通倭国的明证吗?!”
唐卫轩淡淡地一笑,拱了拱手,回答道:
“回大人的话。在朝鲜前线,在下杀敌一百有余。但是,却没有一个老弱妇孺,甚至没有杀过一个手无寸铁之敌。说到私放小西樱子这事,只因其是女流之辈,在下不忍下手。当时也正值我军突围之际,形势危急,在下身边不仅没有马匹,甚至还有一位伤兵,根本容不得将其生擒活捉回来。所以,才私自决定,将其就地放走。这一点,和在下于朝鲜始终并肩作战的程试百户,可以作证。”
说罢,屋内几个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程本举的一侧。
见状,程本举赶紧起身,朝着三位主审官拱手汇报道:
“额……唐百……啊,不,唐卫轩,他说得都没错。在下可以作证,的确是唐卫轩作主,私放的那名倭国女忍者,卑职也曾反对过的,但其还是心慈手软、一意孤行。不过,当时的危急情形,倒也基本正如唐卫轩刚才所说的那样……”
说完,看三个主审官一时都没言语,程本举又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启禀三位大人,卑职在朝鲜,与唐卫轩并肩作战大小无数次,自祖副总兵在平壤遇伏、一直到之后的火烧龙山,历次战役中,唐卫轩总是身先士卒、为我大明杀敌无数,数次出生入死中,其身上还有多处负伤。私放敌国的女忍者,的确是其千不该万不该,但是,要说这同倭之嫌……”
“够了!”王之桢一挥手,直接打断了程本举的话,“有我三位主审官在此,何须一个小小试百户多言!作好你的证就是了!”
“……诺!”
碰了个钉子的程本举,也只好答应一声,悻悻地坐下了。
不过,程本举的这番话,似乎倒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场面顿时也有些僵住,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大约过了半柱香后,还是那位陈公公率先打破了沉默:
“唐卫轩,咱家问你:当初第一次在平壤,你随沈惟敬一同去议和时,当时有人意图用琵琶行刺倭将小西行长,但却被一女忍者及时拦了下来,那女忍者,可就是这被你后来在碧蹄馆之战中私放的那个小西樱子?”
唐卫轩点了点头,也没多想便答道:
“回公公的话,正是如此。”
“那么……”陈公公眯了下眼睛,“你的确是明知其重要身份,还是没有将其当场斩杀、而是将其放走了……?”
“这……”唐卫轩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如实回答道:“是这样的……”
陈公公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想了一阵,又继续问道:
“听说上回皇上在武英殿召见过两个锦衣卫,你和程试百户若是多次屡立战功,该不会,那日召见的,就是你们俩吧……?”
唐卫轩拱拱手:“回公公的话,正是在下和程试百户。”
“嗯……”陈公公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旁的王之桢和岳千户见状,也只好等着,不便轻易开口。
终于,陈公公睁开了眼睛,朝前倾了一下身子,一字一顿地问道:
“唐卫轩,咱家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老老实实回答!私放倭军重要头目小西樱子,你是否承认?私下勾结倭国、暗送情报,你又到底如何说?”
唐卫轩深吸一口气,正面对视着那陈公公的目光,坦言道:
“私放小西樱子,的确是在下一时心软之举,甘受罪责。但勾结倭国、暗送情报之说,在下宁死,也不敢苟同!”
听到这番回答后,陈公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见状,王之桢观察了下陈公公的脸色,略微思虑了一下后,立刻接过了话头,看唐卫轩死撑着不承认通敌之罪,不由得厉声喝令道:
“看你嘴还挺硬,来人啊!准备大刑伺候!”
左右侍卫和几个膀状腰圆的地牢守卫立刻大声应道:
“诺!”
说罢,便各自操起家伙,同时有两人提起了地上的唐卫轩,准备打开地上的铁锁,将其绑在后面血迹斑斑的行刑柱上……
眼看即将被用刑,唐卫轩心中不禁有了些惧意。但是,看了眼准备一定要把罪名扣在自己头上的王之桢,还是咬了咬牙,什么也没有说,准备朝着后面的行刑柱走去。
而一旁的程本举,这时,似乎也面有不忍之色,皱着眉头、抿起嘴唇,只能默默低下了头……
就在这唐卫轩即将被绑上行刑柱的最后一刻,突然之间,居然是那位陈公公,又咳嗽了两声:
“咳咳——”
而后,用那怪里怪气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地说道:
“咱家这身子骨上了年纪,还真容易累着……”
闻言,正席上的王之桢立刻恭敬地恭维道:
“陈公公,您老日理万机,还不辞劳累地到我们这锦衣卫的诏狱来参与审讯,实在是辛苦了!”
陈公公微微笑了笑,随即摆了摆手,道:
“咱家看,今天,就暂且审到这里吧……来人,将唐卫轩先押回牢房吧……”
这……
几个狱卒和侍卫还在架着唐卫轩,闻言都是一愣,只好扭头又看向了正席上的王之桢……
“你们几个!没听到陈公公的话吗?!还不将这重犯立刻押回牢房,严加看管着!”
“诺!”
得到了王大人最新命令的狱卒们,立刻又将唐卫轩从行刑柱上挪了下来,直接架出了审问房……
锦衣卫的各种刑具,唐卫轩之前虽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多少也是见识过其威力的。几番用刑下来,唐卫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挺得下来……
所以,听到陈公公的最后一番话时,虽然那公鸭般的嗓音实在不敢恭维,但此刻,却如同天籁之音一般……
而这个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唐卫轩,背后几乎已被冷汗打湿。直到被两个彪形大汉架出了审讯房,似乎还能隐隐听到背后王之桢的声音。
只不过,这一次,唐卫轩几乎再次被惊出了新的一层冷汗:
“陈公公,您今日可是实在受苦了!公公仁慈,见不得血腥的话,下回,卑职可以挑个公公不在的时候,单独用刑。这样……也不用劳驾您再到这阴暗的诏狱地牢里来了……”
之后,便是“咣——”的一声响,背后的审讯房的铁门,已被牢牢地闭合了,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