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衙役听到这一声冷不丁的大喝,不由得纷纷为之一愣,那举起的拳头也一时僵在了半空之中。
见突然来了个陌生人,下马想来插上一脚,其中一个年轻衙役立刻本能地一掐腰、横鼻子斜眼地说道:
“你这小子,是哪儿来的?管好你自己的事,别妨碍官差办公!快走!”
见对方这衙役居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唐卫轩也是有些惊讶,竟然还有人敢对锦衣卫这么横!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现在穿的是一身便装,甚至连绣春刀也根本没带在身上……
不过,看到地上正被一个衙役一只脚踩在地上的小和尚,还有地上撒出来的几本佛经、被打翻的小铁盘和木钵。连自己刚才送给小和尚的那个装有点心的木盒,也已经被丢在了一旁。而这几个衙役的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糕点渣子,遗留在嘴角处……
看到这里,唐卫轩心中更是腾起一阵怒火。纵使这事不在锦衣卫权责之内、自己此时也没有穿着锦衣卫的衣甲,但依然强烈地充斥着一股责无旁贷的冲动!
而就在这时,几个衙役中为首的一人,好像是无意中瞅到了唐卫轩脚下所穿的靴子,眼睛立刻转了转,心中似乎也有些犹豫,但还是先及时制止了身旁耀武扬威的同伴,继而朝着另外一个看上去同样颇为老练的衙役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另外那名衙役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唐卫轩后,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稍稍弯了下腰,抱拳行礼,试探着问道:
“敢问,尊驾是……?”
敢情这是想先来摸我的底细……
唐卫轩冷冷地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
“只是一个寻常路人罢了。眼见各位官爷在此欺负这么个小和尚,路见不平,想问个究竟。这小和尚究竟犯了哪条王法,受到如此对待?”
“寻常的路人?呵呵……”一听到唐卫轩如此回答,那试探底细的衙役立刻又将腰杆子挺了起来,语气也生硬了许多:“怎么,想多管闲事?这和尚不仅偷了一盒点心,还拒不交税。若到处的和尚都跑来这里化缘,还不交税,这京城里面还能有大明天威、秩序井然吗?!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都要有理有据,讲究个规矩,讲究个王法,懂不?”
“王法……?”唐卫轩微微一笑,强自压着心头的火气,继续说道:“大明律明令禁止各级文武官员嫖妓宿娼,从这往东,隔着两条街的巷子那里,几乎天天都有官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出入,你们身为差役,怎么不管?大明王法严禁贩卖私盐,从这往南,隔三条街的盐铺那里,表面看是官盐,卖的盐价实际只有官盐的七成,难道是整日赔钱济民不成?为何也未见各位去伸张王法、却在这里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和尚啊……?”
几句话,噎得对面的衙役无言以对,其中一个衙役只好又向前跨了一步,越发凶恶地喝道:
“吆喝,你还来劲了是不?什么文武嫖妓宿娼、什么贩卖私盐,老子没看到!但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能治你诋毁圣上、污蔑朝廷、扰乱治安、居心叵测的罪名!带你到顺天府衙门走一趟!信不信?!”
说着,便直接从身后掏出了一条官府的锁链,故意在唐卫轩面前抖了抖,铁制的铐锁“哗啦啦”的直作响……
不过,虽然这么明晃晃地抖着锁链,这几个衙役也没再真的上前抓人。大概,也是未能彻底弄清唐卫轩的底细,见其身后带的是一匹颇为神骏的健马,外加所穿不俗,这几个衙役一时也不便轻举妄动。
就在两下里僵持之时,忽然一阵劲风穿街而过,也是巧了,正好将唐卫轩护腰的垂带吹开了一些,而一块精致的腰牌随即便露了出来……
“呦!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后排一直没有开口的那名为首衙役,反应极快,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同时,三两下便把几个同伴直接扯开,厉声呵斥道:“你们几个,怎么搞的?!这么不懂规矩!怎么和锦衣卫的百户大人说话呢!一个个瞎了眼睛的东西!”
然后立刻回过身来,郑重其事地站在了唐卫轩的面前,躬身抱拳、行礼道:“参见百户大人!”直起身来后,又继续笑咪咪地说道:“大人,这几个衙役都是新来的,还不怎么懂规矩,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参……参见百户大人!”后面那几个衙役一经提醒,立刻也都反应了过来,赶紧收起锁铐、抬起压在小和尚身上的脚,一个个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地连连说道:“小……小的们有眼无珠,得罪之处,请您老大人大量多担待!”
见对方服软,唐卫轩心中的怒气稍稍消了一些,刚刚涨红的脸色也多少恢复了点儿。
这微妙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对面那个为首衙役的眼睛,又见其试着朝唐卫轩靠近了半步,带着一副为难的表情,恳切地低声言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小的们几个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咱顺天府的府尹大人上面派了任务下来,每个月必须要收到的税银,那可都是必须要完成的。若是完不成任务,我们的这碗饭,也算是吃到头了……”
看唐卫轩沉默不语,衙役又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诉苦道:“唉,像我们这些顺天府的衙役,每个月能领到的那点儿俸银,大人您大概也知道。若是只靠那点儿银子、没有点儿别的收成的话,一家老小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从沿街的店铺、小贩这里再收点儿额外的税银,回头府里年底的时候,再给大家分发一些额外的过年银子,也才能算是勉强让一家老小混口饭吃……”说到动情处,这衙役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年轻些、也是刚开始最横的那个衙役:“不瞒您说,您看我们这个弟兄,就是因为家里缺银子、凑不出一份像样的聘礼,现在从小青梅竹马的相好都还一直没能正式过门……您说说,现在这混口饭吃,有多难……”
话说到这里,其余几个衙役也是一个个愁眉苦脸,似乎也都想到了自家的难处,一脸的无奈。
“您说的东街那边的青楼巷,还有南边的四眼铺,老实说,不光我们,我们府尹大人恐怕也心中有数。可您说,哪一级的文武官员,是我们能惹得起的?那几家铺子背后的靠山,哪个不是当朝的大员,我们这些小小的衙役又怎么可能敢去招惹?莫说是我们,就……就算是……”
说到此处,那衙役看了眼唐卫轩的腰牌处,没敢继续往下说,但那话里的意,思唐卫轩已能听得明明白白。说穿了,就算是锦衣卫,恐怕,也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些无视王法、但背后却又树大根深的商铺。
虽然这衙役如此说,让身为锦衣卫的唐卫轩听着很不舒服,但若平心而论,却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是如此……
记得前年出征之前,唐卫轩还跟随着史百户曾奉命去查抄了一家京城中的兵器铺。查抄之前,唐卫轩还曾和几个锦衣卫同袍扮作客人、前去打探了一番,见兵器铺中竟然有几件朝廷严禁的弩具,甚至还有采自倭国的违禁倭刀,公然摆在货架上,当作样品。而比起这些无视王法的货品,更让唐卫轩吃惊的是,店中的掌柜似乎根本不以为意,甚至面对唐卫轩等人的试探,也是自信满满地保证,要多少货就能搞到多少,根本无需在意。至于原因,掌柜的拍了拍胸脯,自称朝中有人,兵部侍郎廖大人正是其舅父,谁人敢惹?当时,唐卫轩只当对方不过是说大话而已,而此后查抄的任务却无故被一拖再拖,直到朝廷里廖侍郎因为不知什么原因被扳倒、直接关入了锦衣卫的诏狱,锦衣卫们立刻连夜查抄了这家兵器铺。而到那个时候,依然是那个掌柜,面对前来查抄的锦衣卫们,昔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掌柜,却只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根本没有丝毫的抵抗。现在回想一下,恐怕,那廖大人的外甥掌柜,所畏惧的,也并不一定是闯入家门的锦衣卫们,而是靠山倒台后的无限心虚与随之而来的恐惧吧……
诚然,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无人敢惹。但无上级命令,骆指挥使也不会下令去查抄任何一个有背景的店铺,无端得罪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员。当然,不只是锦衣卫,顺天府也罢、五军都督府也罢,谁也不会仅仅为了维护几条早已无人在意的大明律法,而贸然砸了别人的饭碗,反而惹祸上身。即便对方不说什么,结下这么个梁子,在朝中众臣中又落了个“与人不和、好无事生非”的名声,恐怕,以后也难混下去了。久而久之,面对这些眼皮子底下每天都在违反所谓王法的事情,包括唐卫轩自己在内,世人也早已见怪不怪,习惯成自然了。与其去揭开那层窗户纸,得罪别人,反而不如想想,自己如何也能去分上一杯羹……
看着这几个哭丧着脸的衙役,大概也是月底将至,税银的任务紧,又不敢去招惹那些有权有势的商铺,也就只能从剩下这些无权无势的商贩手里多榨一文算一文了……
“走吧!”唐卫轩低声喝了一句,侧开了身子,给几个衙役让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