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被困平壤城中、被迫扮作倭军混出城时也罢,后来被围在德阳山上面对数万倭军的猛攻时也罢,以及一次又一次站在生死边缘的时候,至少,那时的危险都摆在明处。心中的恐惧反而被求生求胜的勇气所战胜,总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急中生智、奋力一搏。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连危险在何处,自己都根本不知道,又如何去应对呢?!面对这一头雾水的局势,唐卫轩只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甚至根本无力去强行压住这种不断涌出的恐惧……
“程兄,刚才那些公公们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不觉得,这次特别让咱们两个也一起跟着进宫,实在是太蹊跷不过了吗?”唐卫轩皱了半天眉,思索了一阵,最终还是朝着程本举忍不住问道。
“嗨!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桥头必然直!”程本举倒是非常乐观,显得十分的轻松。
“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特意找咱们来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或者原因吗?”唐卫轩无奈于程本举的这种心态,但还是紧跟着问道。
“哈哈,我只能大概推测一下,肯定不是皇上本人的意思。但也绝非什么小人物。”程本举想了想,回答道。
“何以见得不是皇上?”唐卫轩反问道。
“咱们这种小角色,皇上他怎么会知道?!”程本举一摊手,继续说道:“先说这京城之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就能搓一簸萁,皇上就算天资聪慧,也都不一定全部记得过来吧。何况是远离京城、在前线的咱们了。就算皇上非常关心朝鲜的战事,驻朝鲜的大军中,比咱们品阶高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吧,谁会知道咱们倆啊?就算皇上偶尔在哪件奏报中瞄过一眼咱们的名字一眼,也基本不可能记得住,更不会为此特意召见。若真的这样做了,至其他那些同样立下功劳的将领们于何地啊?”
听着程本举头头是道的分析,唐卫轩也不得不承认,的确说得有几分道理。
而程本举也说上了兴致,直起身子,略带着些神秘的侃侃而言道:“其实,我猜,更有可能是哪位重要人物要在向皇上汇报之前,打算有时间的话,就实际听听咱们俩个在前线待过的人的意见,奏报给陛下时,也更加心中有数,这才委托那位司礼监的刘公公,让他顺便吩咐李大帅或者韩千户,把咱们两个也一起捎上的。”
“嗯,的确很有可能。”唐卫轩点了点头,而后又不由自主地继续问道:
“那,这个委托刘公公的人,又会是谁呢?”
“哈哈,我觉得最有可能是骆指挥使吧。”程本举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答案。但也似乎不是特别确定,又马上补充道:“不过,我也不敢确定。毕竟,韩千户都不确定的事情,我又如何知道呢?”
唐卫轩立刻想到了在进城前,韩千户的那番嘱咐,回想起韩千户当时那紧皱眉头的样子,现在再一细细分析,的确很像是韩千户也感到非常得纳闷,不知道刘公公为何会吩咐捎上自己的两个手下百户。而从韩千户之后的吩咐上来看,韩千户大概也觉得是骆指挥使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不排除别人的可能,为了以防万一,才那样提醒两人,见到骆指挥使,自然是知无不言,而对于旁人的话,就要留个心眼了……
唉,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是谁啊……
唐卫轩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但头还是高高地抬着,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停止了谈话后,屋内又变得非常的安静……直到片刻后……
“额,对了,还有个事情。我觉得才真正有点儿奇怪。”程本举忽然主动开口道。
“何事?”唐卫轩脑袋中一团乱麻,被无形的紧迫感压得快几乎力不能支了,但这时听程本举提起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倒也颇有些兴趣,或许可以看出些门道来也说不定呢……
“唐兄,昨晚兵部的那位右侍郎孙大人,信誓旦旦地说咱们今天入城报捷,还带来了兵部的公文,这么大的事情,又有锦衣卫随行护卫而来,足以见得,皇上肯定是点过头同意、甚至本来就是陛下他亲自授意的。但是,今天上午那司礼监的刘公公,却又带着东厂的厂卫,气势汹汹地带来了取消入城、收兵回营的新口谕。这种大事,肯定不敢有人私自传令,必定也是陛下金口玉言下的旨令。而在这前后之间,也就不过五、六个时辰的时间里,居然会发出前后完全相反的命令……你不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嗯……的确……
听程本举这么一说,唐卫轩也是紧锁眉头,倒吸了一口气。其实本来在进宫前,自己也有关于这怪异之举的诸多猜想,尤其是在路上听到那些茶馆中茶客的闲谈议论时,更是但从到达承天门开始,便因越来越紧张的心情,而更加没有心思去细想,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
按理说,陛下登基已有二十余载,亲政也有十年有余,这种朝令夕改的低级错误,实在是有悖常理……
“而且,还有一点,现在想想,”程本举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刚才那位为李大帅引路的公公,说的话,也实在值得推敲……”
“哪句话?”唐卫轩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了。
“那位公公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诸如‘凯旋’、‘报捷’或者‘功劳’这些词,其原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皇上正和几位内阁大臣在武英殿议事,一并等着您去奏报前线敌情呢’。唐兄,你还有印象吗?”程本举也渐渐皱起了眉头,貌似终于在黑暗中找到了一道光亮,指引出了一丝线索。
“嗯,”唐卫轩努力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有些不解地问道:“现在好好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说得。不过,这有什么问题吗?”
“唐兄,那公公说的可是‘奏报前线敌情’,而不是凯旋班师报捷。这其中的差别,难道还不清楚吗?”程本举看上去越发地肯定自己的想法。
对啊!唐卫轩也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如果战事完结、凯旋报捷,肯定不会再用奏报前线敌情这样的话,从这点来看,或许,在朝廷、或者是皇上看来,这战事似乎还并没有彻底结束!
再细细一想,当初皇上诏令班师的圣旨里,似乎也并没有多少关于凯旋、平定的言语,更多的是宣我天朝皇恩、扬我大明军威、诸军多有辛苦,诸如此类的话,至于此战是否已经彻底完结,并没有下定论。再考虑到现在也只是达成了议和的第一步,后面是否能够落实下去、顺利册封,使得倭军全部撤出朝鲜,还犹未可知。倘若今日宣布朝鲜战事已经平定、倭国已然俯首称臣,且让班师的军队入城庆祝、宣告天下百姓,而过不久议和之事一旦又出了什么岔子、倭国拒不撤军的话,那岂不是结结实实地打了陛下的脸面吗……?!
这样想的话……
唐卫轩和程本举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处——极有可能,就在昨晚或者今早,有人再次小心地提醒了皇上,让其充分意识到,此时的确还不便宣布此战已胜利凯旋。
那如此一来的话,皇上临时变更昨晚的旨意,也倒是颇有几分道理了……
唐卫轩不由得默默点了点头,但与此同时,又非常的好奇,昨晚锦衣卫和兵部似乎都办事入城、庆祝凯旋一事都颇为积极上心,实在不太可能转脸就自己打自己一巴掌、转而提醒陛下收回成命,那么,除了锦衣卫和兵部以外,又到底是谁,提醒了陛下呢……?
猛然间,唐卫轩眼前又浮现出,今天上午紧紧跟在司礼监刘公公身后的、那一队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身影……
难道说,又是东厂?!
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唐卫轩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为何送走刘公公后,韩千户一路上都是一副那样严峻的表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唐卫轩又大胆地猜想了一下,或许,拜托刘公公找自己和程本举这两个在前线的人一并进宫的,就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骆大人。尤其是自己,毕竟全程参与过议和的议和使团侍卫队领队,从自己这里了解到的具体信息,可以更好得作为此次战事是否已经完结的最切实的佐证。
除此之外,大概既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更不会有人会想到来问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了吧……
只不过,骆大人为何还没有来呢……?
唐卫轩正在如此想着,心里多少也终于踏实了一些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而且,还有一个略带着些沧桑的声音说道:
“骆大人,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