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能让牡丹开成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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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中毕业那年,我刚放松紧绷的弦,准备心情愉快地踏进大学校门时,母亲思索着,仿佛在用镊子挑拣合适的词语,然后掷地有声的抛到我面前:大学生活你可以喘口气放松紧绷的神经啦,今后什么事都由你自己做主,我不再干涉你。只是,有一点我得申明一下,交什么样的男朋友随你的便,但绝对不能和一个老家在农村的男人结婚!

并不是母亲对农村人有偏见,而是父亲的农村老家把她折腾怕了。其实,只要追溯到上一代,母亲也是农民的后代,我姥姥就出生在农村,后来考取大学才离开那个江南水乡的。我母亲小时候还在那个江南农村生活过五六年,那时因姥姥生下舅舅后,实在没法照顾两个孩子,就把母亲送回了江南老家。后来,要不是农村教育实在太差,母亲恐怕就被姥姥留在那里上学了。但那时的母亲已经习惯农村的生活,对那种生活有了深厚的感情,离开时,还舍不得呢,哭得撕心裂肺,差点把姥姥的心哭软,继续把她留在乡下呢。所以说,母亲并非对农村人心存芥蒂,她之所以这么告诫我,是源于父亲。说白了,就是我父亲西北老家的那帮人对母亲的伤害太多,如果不是伤得至深,以母亲的为人,还有她知书达理的教师身份,不至于把与农村的联姻看成毒蛇猛兽。

我也领教过父亲老家那些人给我家添的烦乱,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理得清的,而且越理,乱得越厉害。我当然不愿步母亲的后尘了。为此,我的四年大学生活比上高中时还要紧张,大脑里的弦时刻都紧绷着,就差筑一道墙,把自己圈在里面了。因为能来上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男同学,包括男教师,甚至职工,基本都来自农村,好像城里人都学习不好考不取似的。所以,我得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提防与他们接触,免得自己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扑入乱树丛中,再日久生情,辜负了母亲。

还好,我没让母亲失望,直到大学快毕业,我还是个没人敢接近的老姑娘。眼看我那些女同学一个个名花有主,唯有我形单影只,孤伶伶的。这下,母亲又急眼了,催我赶紧找男朋友,再拖下去,就是别人挑剩下的,不是裂瓜也是歪枣。找男朋友又不是去集市买菜,什么时候想去都会有你心仪的菜候着。所以对母亲的催促,我也当不得真,一笑而过。

这下,父亲似获准某种资格似的,像推拿按摩的盲人,朝母亲把眼白翻了又翻,算是表达了他的不满,但他没说一句不满的话。

印象中,父亲的话本来就少,到非说不可时,他也只说几个简短的字词,即使心里对母亲有不满情绪,他也只是绷紧脸一个人生闷气,不愿说出来。父亲早就看透了,说了也没用,母亲怎会把他的意见当回事,弄不好还要怀疑他搞什么阴谋诡计呢,倒不如不说,免得生一肚子闲气。

其实,母亲一点都不厉害,穿着打扮也很女性化,是个知识女性的作派,说话做事全在为人妻为人母的条条框框之内。父亲也很像个男人,高高大大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脸盘,除过脸蛋上隐隐还有两砣西北特色的“红云”外,配一双浓眉大眼,像个没有打磨过的岩石,棱角分明,有一股粗粝劲,年轻时肯定帅呆酷毙了。要不,母亲怎么会看上他呢。只是,眼下父亲的头发像赶时髦似的,又长又密,一片花白,加上父亲的身材没啥变化,从他的后面看,倒像那种为耍酷而专门把头发挑染成花白的愤青。

相对,母亲有江南人种的遗传基因,个头要小一些,比父亲矮半个头还要多那么一点点。可父亲在母亲面前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上永远是受了委屈的弱者表情,与他的高大身材一点都不相称。说白了,这都是他农村老家的那帮人给闹的。父亲是英雄气短啊!况且,父亲也不是英雄。他只空有一个英雄的体形。起码,在母亲眼里,父亲永远不可能是英雄。

母亲与父亲对上眼那阵,父亲还在部队工作,挺括的一身军装很是衬托他的男人气慨,父亲越发显得英气逼人。母亲打心眼里喜欢父亲的阳刚帅气,她根本听不进姥爷姥姥的劝告,什么外表总是飘渺的东西,一旦生活起来,那是可以拿来当饭吃,还是能做衣穿?又说西北人不注重细节,生活粗糙,像脸蛋上的两砣红似的,南北生活习性不同,在一起别扭。还有,西北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太重,女人结婚了就成了他随手用的工具,想咋着便咋着,你一个大学毕业,就进入中学教书的知识女性,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啊!再说了,这个当兵的老家在农村,西北农村那是个什么情况,从电视里早就见识过,穷得叮当响,你们今后的生活一点保障都没有。云云。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傻的,姥爷姥姥苦口婆心的话,母亲一概听不进去,她认准了父亲这个人,至于其他,都被她屏弊掉了。一个心里占满了爱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想到日后生活里的琐琐碎碎?

当然,迷惑于父亲外表的阳刚,只是一个方面,母亲还不至于肤浅到像姥爷说的那样只在意父亲的外表。更重要的,是母亲觉得父亲人品好,言语不多,看上去粗犷,却聪慧,有内涵。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实在可惜。那时,正赶上母亲单位分旧房,母亲借这个机会,冒着与家人闹翻的危险,毅然与父亲领了结婚证,搬出家,在单位新分的旧房里安下了自己的小家。那时,母亲大学毕业刚工作才半年。

果然,父亲不负她望,是个内秀的人,还充分发挥西北农村人吃苦耐劳的优势,从领上结婚证第一天起,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做饭洗衣,他绝不让母亲插手,一个人干得有声有色。最初,姥爷姥姥还担心母亲和父亲有南北饮食的差异,结果,他们最担心的却成了最不必担心的。父亲刚当兵时因眼神不济,打枪总打不到靶上,剃光头是经常的事,于是新兵连一结束就被分到炊事班做饭。好在父亲是个有心人,没有因此而闹情绪,为弥补打枪脱靶的不足,他立志把饭做好,即使做饭也要做出个名堂。他买来不少做饭炒菜的书籍,刻苦钻研,能把一个普通的菜做出不普通的味道来,且花样翻新,连队的伙食因此备受战友们的称赞。一年后,父亲在部队的厨艺大赛中一举夺冠,被机关抽调去专门给领导做饭。因勤快能干,父亲还立了功,提了干。后来,部队换防到了北京,有次给大学生军训时与母亲相识,直到结婚,一直都很平凡,没有值得可歌可泣的内容。结婚后不久,父亲在新驻地人生地不熟,很快被确定为转业对象,离开了部队,到城建局当了一名内勤。

脱离部队后,父亲从此不再值班,也不用早出晚归,闲来无事,便又买了几本食谱研究起来,专心侍候母亲。以父亲的习惯,其实每顿饭一碟小菜(甚至连小菜都可以省了),两个馒头就可以打发掉,但母亲是南方人,南方人在饮食上比北方人矫情得多,每顿饭一盘炒菜是要的,一碗汤也是必需的。父亲尊重母亲的习惯,从不说三道四,就是下个挂面,炒个剩米饭,也要烧几样小菜,打个蛋花青菜汤,不急不躁显得特有耐心。而且,为照顾母亲的口味,父亲总是把菜烧得很清淡,其实他自己口味重,拿个小碟拨出一点菜,再撒点盐或加点醋。母亲虽说从小在江南长大,对吃有那么多讲究,但回到姥姥身边后,姥姥工作忙,对吃一点都不精通,平时的饭菜,再好的料也只会该炖的炖,该烧的烧。母亲享受不到那种精细的饭菜,慢慢地也不再挑剔,姥姥做啥她吃啥。这下好了,嫁个细致能干的男人,除过不会生孩子,没他不会干的,且对她的那份好,连瞎子都能看出来。母亲的幸福就像一朵盛开的花,鲜艳欲滴地绽放在脸上,走到哪儿,那香甜的味道就散发到哪里。

持反对态度的姥爷姥姥眼见为实,这个西北男人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粗砺、强悍,他不但没大男子主义,还平和细腻,懂得心疼人,就默默地接纳了这个农村出身的女婿。于是,姥爷姥姥提出,不能这样悄没声息,就算你们领了证,有了法律允许,可旁人到底不甚清楚,怎么说都有点不明不白偷偷摸摸的意思,邻居们问起来,他们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得办场像样的婚礼。

父亲母亲毫不含糊,满口答应,婚姻是一大高峰,婚礼是这座高峰上耀眼闪亮的明灯,有了这盏灯,就意味着你新的人生有了辉煌的开始。谁不期望自己的婚姻辉煌呢,尤其是像母亲与父亲那样历经阻挠才结合在一起的。可是,在办婚礼的具体问题上,双方家庭出现了重大分歧。结婚是人生大事,理应双方父母都到场。按姥爷的意思,我父亲母亲的单位都在北京,在北京办一场就行了。父亲遵照姥爷的意见,写信叫他父母来北京参加婚礼。我爷爷收到信倒没说什么,与他的一帮儿子商量,没想到,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把信没看完,就气愤地扔到地上,骂我父亲不孝,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征求自己父母的意见,不回自己家办婚礼,却听女方摆布,还要他们去女方家吃酒席,这算什么,入赘上门?还是齐家穷得办不起婚礼?

齐家可是个大户人家。

在这件事上,姥爷姥姥本不做让步的,不在这面办个婚礼,在亲戚邻居那儿说不过去,如果齐家觉得只在北京办一场不像样,那就先在北京办,完后再回西北老家办一次好了。父亲也倾向于这个方案,可爷爷坚决不同意,既然两面都办,那就得先在男方家办,他们可不想叫人说闲话,父亲可以不在老家做人,他们还要做呢,脸皮不能叫自己家人扯下来扔在地上叫人踩。双方为谁先办扯来扯去,把父亲和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不是。那时,母亲已怀了两个多月身孕,眼看着都显怀了,再拖下去就不是办婚礼,而是给孩子办满月了。虽然他们领了证,法律允许,可面子上不好看。最后,还是姥爷有气度,想想为办个婚礼的先后争来争去实在没啥意思,农村的规矩多,他们想先办就叫他们办呗,难不成他们先办了我们就做不成岳父岳母啦?就给姥姥做工作,亲家说的也不无道理,人家是娶妻,你是嫁女,不先在男方家办婚礼也说不过去。女儿都给人家了,还在乎谁先谁后,赶紧打住吧,再不打住拖下去,真得给外孙筹备满月了。

姥姥不如姥爷想得通,她把这场争执看成一场战争,轻易让出战场,姥姥当然不情愿。但在姥爷的软磨之下,姥姥骂了句,便宜了他们。也就同意了。

要是姥姥坚持着不同意,母亲不随父亲回老家先办婚礼,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母亲说,她这辈子痛苦的起源,就是从婚礼开始的。这话听着很刺耳,可事实就是如此。

那是个阴寒的初冬,北京还没供暖气呢,可习惯了冬天有暖气的母亲,只得穿上厚实的棉衣、毛裤,挺着近三个月的身孕,臃肿地随父亲去西北那个小山村结婚了。

西北的冬天是粗粝苍茫的,光秃秃的田野,光秃秃的树,还有光秃秃的黄土高坡。幸好那年雪下得早,一场大雪把裸露的田野、高坡,还有贫穷,掩了个严严实实。母亲看到的是一片洁白干净而且安宁的世界,雪后的空气中逶迤着一股清凉甜腻的味道,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与北京空气绝然不同的纯净气息一下子进入她的肺腔,将她腔子里的浊气冲淡了。母亲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下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还得爬坡上塬,一路走,一路看,满山遍野的雪,像一个极其单纯的世界,毫无城府地包容了母亲。走了十几里山坡路,被雪覆盖的坡路翻起的泥泞在母亲的鞋底沾成厚厚的一砣,母亲拖着这样的重负,居然没一点抱怨,她找着了小时候在江南雨季里和很多小朋友踩着木屐的感觉了,心里竟然涌起一份感动。尽管还未谋面,父亲的小山村已经很温暖地落进母亲的心。

父亲的老家在一个叫西街的地方。到了那儿才知道,西北的一些地名是很奇怪的,西街不但没有街,而且还是个掩映在秃山峁梁之中的小村庄,连条像样的大路都没有,相当偏僻。

父亲老家是黄墙黑瓦的土房屋,被大雪覆盖着,像一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油画。母亲还没来得及赞叹,就看到家门口一字排开长相酷似父亲的五个红脸蛋男人,他们全用陌生的目光望着她。这下,母亲慌了神。不慌神才怪呢,五个男人十只眼睛盯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而那些目光里,并非全是温和与接纳,再有定力的女人也会受不了的,何况母亲。

站在中间那个白发白须者肯定是爷爷了,他的四个儿子像四大金刚,一边站两个,爷爷像座山雕似的被他们拥在中间,威风凛凛,气宇轩昂。母亲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阵势,非常惊奇,不知该说些什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她把目光定在父亲的脸上。

父亲当然明白母亲的眼神,他上前介绍了自己的父亲,突然间结巴起来,在几个男人的眼神里,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几乎没音了。

爷爷对三儿子显然不满,一把拨开他,对我母亲说,老三家的,这四个全是我的儿子。我共有五个儿子!

母亲的脑子嗡地一声,像飞进一群蜜蜂,一下子全乱了。她侧头望着父亲。父亲似乎对地上的雪有了浓厚兴趣,眼神在雪地上飞来跑去,好像上面有只兔子,正扯动着他的目光呢。

父亲与母亲刚认识时,有次问到老家情况,父亲告诉母亲,他家就弟兄两个,他是老小。后来,父亲像无意却又像有意地对母亲说过,他兄弟三个,他依然是老小。母亲当时没往心里去,不管是两个,还是三个,又不要她养活,关她什么事!

可问题没那么简单。

按爷爷的介绍,母亲硬撑着对那四个伯伯或者叔叔们一一点头问过好。可是,他们没一个回应的,连头都不点一下,母亲当时很觉难堪。后来,母亲才知道,西北农村人不习惯见面就问“您好”,他们习惯问“吃了么”或者“做啥去”,他们对母亲的北京问候语“您好”,觉得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您好”还尊称呢,听上去很假,还不如用不带心的“你”呢,好歹能拉近城市与农村的距离,让人心里平衡一点。

就是说,从见面的那一刻起,母亲已注定没法融入齐家的。以现在的眼光看,先不说父亲两个、三个或者五个兄弟,仅是因为她来自北京,说一口让爷爷和我的四个伯伯叔叔们没有亲切感的普通话,装模做样的问一句“您好”,就够大家对她保持戒备心的了。但母亲是齐家的媳妇,进了齐家的门,就得遵守齐家的规矩。

齐家规矩,女人不能上饭桌吃饭。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个规矩,父亲也不好告诉母亲他们家还有这样的规矩。母亲进门的第一顿饭就闹得很不愉快。本来,在厨房摆放饭桌,母亲就觉得别扭,况且锅里还在煮着猪食,猪食的馊腐味已使母亲有点反胃,灶洞里烧着玉米秸杆,可能是雪洇湿了,燃得迟迟疑疑,白烟散步似的,排着队从灶洞里溜出来,慢慢地散开,不显宽畅的厨房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家人在这烟雾里,影影绰绰,很像神怪电影里的场景。母亲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厨房。有了身孕的女人肚子饿得快,走了半天路,母亲早饿了,再说她是新媳妇,从遥远的北京来,她不能第一次进门就嫌弃婆家吃饭的环境吧。母亲的想法其实就跟覆盖在塬上的那片雪一样单纯。母亲见公公在饭桌前坐下,就没顾得上礼让,饥饿与疲惫蚀垮了她的礼仪之心,一屁股坐到了公公对面。坐下来,才觉得自己唐突了些,因为桌上只有她和爷爷坐下来,其他人都在边上站着。母亲不好意思又站起来,眼睛在几个碗碟上扫了一下,装着对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菜肴很好奇,指着问身后的父亲。

父亲没有回答母亲,他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服,想给母亲提示一下,或者干脆把她扯到一边。

母亲对父亲的一言不发有些不快,原本期望父亲借机跟她说几句话,以化解她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唐突的尴尬,不想父亲的行为就像探照灯似的,使她的尴尬越发清晰。母亲转过头,一把拨开父亲的手,高声道,干嘛呀?快看我猜得对不对,这个像年糕又不是年糕的,是不是糍粑?

西北哪里会有糍粑?明摆着是杂合面发糕,和北京的不太一样,母亲显然没认出来,可能是在北京生活久了,忘记糍粑是南方的小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父亲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母亲纳闷间回头一看,见大家都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出舞台上的戏,正演得精彩纷呈,大家看得入了迷。母亲闹不明白原因,一脸茫然,干脆又坐下了。

厨房里的沉默,像一面正缓慢倒塌的墙,母亲感觉到越来越逼近的沉闷和倾轧,她心里忽然有了那种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地,没有出路的恐慌感。

这下,爷爷这个当家人倒没说什么,大伯却忍不住了,用浓浓的西北口音对母亲说道,老三家的,你坐错地方了,那不是你的位置!

这句话母亲听得不是太懂,她望着大伯,一脸困惑,她坐的不是主座呀,这不是她的座,哪个又该是她的座?她没动身,等着大伯继续往下说。

大伯见母亲依然坐在桌前不动,更不高兴,扭头对他的弟弟说道,老三,你把规矩给你家里的讲讲,叫她到一边吃去!

可能是跟自己的兄弟说话不用客气,再加上心里有气,大伯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狠,而且不屑,好像母亲是一样遭人厌恶的东西,要父亲赶紧拿开。

这句话母亲完全听懂了,原来的一点不安一扫而光,心头的火噌地窜起来,心想她大老远从北京来,难道就是为受这样的气?鬼才愿意坐在厨房又是猪食味又是烟熏的地方吃饭受这个罪呢。她呼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那一刻,她是想跟大伯理论几句的,想想自己新媳妇的身份,咬咬牙,忍了。

爷爷终于发话了,他说别讲究啦,老三家的从北京来,是京城人,又不是咱这疙瘩人,就坐在桌边吃吧。

大伯显然不满爷爷的话,碍于爷爷,他没再坚持,却端起一碗饭,抓起筷子往碗里拨了不少肉菜,像给母亲示威似的,转身去门外边,蹲在地上大吃起来。

明摆着是给母亲撒气。

其实,大伯、二伯他们都已结婚成家,搬出老屋另立门户了,这次是父亲母亲回来,都凑过来团聚的。就是说,父亲的大哥已经不是这个屋里的主人,母亲凭什么要受他的气?何况她还是第一次上门,对她不说客气,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站起来,冲父亲吼道,你们齐家这么多规矩,干脆连饭也不要给我吃好了。

说完,母亲转身就走,根本不理会父亲,还有爷爷、伯伯、叔叔们的表情。父亲碍于面子和规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冲出厨房,一个字都没说。那顿饭最后是怎么进行下去的,母亲不知道,她也不问父亲。她只说自己转过身眼泪就喷涌而出。

因为没确定哪间屋子是给她备的,母亲冲出厨房,却没处可去,只好把抽泣声捂在嘴里,冲到屋后的杨树林,抱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又哭又吐起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脚下的白雪地像得了皮肤病,黄一道白一道的。母亲望着那块被自己吐脏的雪地,像是看到了人生密码,她的心里慢慢地归于了平静,靠着树,她无助地凝望着远方。远方是苍茫的,雪白的,她想像不到那苍茫的背后、雪白的后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就像她不曾想到的这番遭遇。

正午的西街依然羞涩地披裹着雪的外衣,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连风都无声无息。母亲在寒冷空气中,在等待的过程里,内心也慢慢的变成了一片雪地,空洞起来。

最后,还是一直在灶间忙活的婆婆寻了一件厚实外衣,端着一碗盖着菜的饭,悄悄来到母亲身后,把衣服裹到母亲身上,把饭碗硬塞进她手里,陪着母亲默默地流了一通泪,又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尽管母亲没听懂几句,但她知道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尽管手里的饭已经凉了,母亲冰凉的心里还是慢慢地有了一丝温热。

母亲在心里怪父亲,婆婆看出来了,她对母亲说,在西街,一个大男人不能给自己媳妇端饭的,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会看不起他的。

父亲夹在规矩与母亲之间,其实比母亲更难受。在森严的家规面前,母亲咽下了所有的不快,只能像姥爷姥姥一样宽和与包容,如果她不做出让步,父亲怎么办呢?

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要不,这么多年父亲老家的人给我们家添了多少麻烦,母亲都没硬下心拒绝过,只是背着那些人,说些父亲的不是。父亲又何曾不知道母亲心里的隐忍和委屈呢,所以,每当这时,父亲总是不说一句话,用沉默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与母亲的正面冲突。

还是说母亲第一次回西街老家那次,到了半下午时,又有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到母亲面前。西北的冬天气候寒冷,农村都得烧炕,要不冷得没法入睡。烧炕是女人们的事。奶奶叫上母亲去院子外面抱柴草,母亲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抱回一些玉米杆,奶奶指导了一番忙自己的去了,留下母亲一根一根地往炕洞里塞玉米杆,她从来没见过烧炕,以为和小时候在她姥姥家做饭时烧柴火一样,只要点着火不停往灶洞里塞柴就成了,当时还想要是有烧好的碳就省事多了。她带着好玩的心态把玉米杆码得整整齐齐,点火烧了起来。

谁知,这炕不是那么好烧的,先是点不着火,费好大劲点着了,烟却从炕洞冲出来,呛得母亲眼泪鼻涕直流,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便回屋来唤父亲。父亲再不能看着不管了,跟着母亲过来,却被奶奶看到了,冲过来拦住父亲,把他遣回了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给媳妇烧炕呢,何况还是在外工作的男人。奶奶四下看看,见没人在场,赶紧操起扇子,帮母亲烧炕。但是,奶奶的举动还是叫其他儿媳妇看到了,不一会,我的那些婶子们聚了一堆,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大堆奶奶的不是。婆婆凭什么给三媳妇一人烧炕?就因为她是城里人,北京人?想不到做婆婆的也这么势利,再怎么说,老三家的也只是齐家的媳妇,要烧,婆婆就得把几个媳妇的炕一起烧了,同样都是媳妇,怎么就不能把一碗水端平?奶奶含泪把扇子交到母亲手中,抹着眼窝默默地走了。最后,还是父亲在婶子们的嘲笑声中,把炕烧热了。

在西街的第一顿饭,成了母亲心口上的一块巨石,堵得她无法呼吸。一连几天,母亲都不愿去厨房吃饭,即使大伯不过来吃了,母亲也不去厨房。每到吃饭时,不是奶奶就是父亲把饭端过来,母亲钻在屋子里吃上几口。不是母亲没味口,而是那种饭食实在难以下咽,早晨千篇一律是玉米面糊糊,菜只有一个生拌萝卜丝,还放了不少辣椒,母亲吃不了辣;中午要稍微好一些,一般都是面条,本来是又酸又辣的汤,奶奶会单独给母亲调些不酸辣的;晚上依然是玉米面糊糊,没什么菜,但会有饼子或馒头,母亲会勉强吃上几口。不吃肚子饿,怀孕的人,晚上睡不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父亲是指望不上的,他好像有许多忌讳,对母亲说话都用老家话,说普通话老家人会笑话他,更别说当着老家人的面照顾母亲了。那几天,母亲就像坐监狱,说不清的憋屈。但又有谁知道她的憋屈呢,她在伯伯叔叔和各位婶子们眼里,成了摆谱的人,这使她在父亲家除婆婆外再无人关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接下来的婚礼,把母亲折腾得更惨。老家人都不知道母亲怀有身孕,他们的观念里,办了婚礼才叫结婚,领了证没办婚礼人家也认为你还没结婚。没结婚就不能怀孕。所以,齐家的四大金刚或许内心里带有对大地方人的偏见情绪,可着劲儿折腾北京来的新媳妇。婚礼当天,他们依照老规矩,围着新娘子捏着母亲的鼻子给灌酒。爷爷像座山雕似的,嘿嘿笑着坐在一旁看他的四大金刚热气腾腾地闹酒。这下,可急坏了父亲,他被四个兄弟推来搡去,根本近不了母亲的身,只能站在外围,喊叫着,她有了,她有了,可不敢灌酒啊。

爷爷当即拉下脸,不满地对三儿子说,有啥了?不就几口烧酒嘛!

父亲不好给自己的父亲说清楚,没有婚礼先有孩子,成何体统!父亲急得扑上去拉这个拽那个,他的力量在四大金刚跟前显得太微弱了,他只能眼看着母亲像只待宰的羔羊,无力地任由他的兄弟们折腾。闹酒的结果,母亲当晚肚子疼痛不已,父亲半夜用架子车拉着,在坑坑洼洼的山坡路上颠颇了半夜,送到乡卫生院。

母亲流产了,是个男婴。

母亲痛苦极了,父亲既内疚又痛恨,可那些叔伯们,没事似的,该怎样还怎样,没一个来向父亲或母亲表示歉意的。或者在他们看来,那是个原本就不该有的孩子。

流产后,母亲暂时回不了北京,只得在西街住下。那段时间,母亲恨死了西街,恨死了父亲一家人。她躺在炕上,不理会一旁歉疚的父亲,脸上再也找不到和父亲刚结婚那会儿盛开的幸福了,她虚弱、疲倦,脸色苍白。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屋外又开始飘雪了,一朵一朵的雪花轻盈地舞动着从窗前飘过,可再也引不起母亲内心的浪漫情愫了。雪终久是要化的。最终,化解母亲心头恨意的,是奶奶。奶奶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我母亲烧炕、送饭了,看着母亲靠着墙神色忧郁地望着窗外,奶奶坐在炕沿,黯然不语;有时候见母亲脸上有泪痕,她心疼得也跟着流泪;奶奶陪着母亲在寒冷的冬夜一夜又一夜地坐到天亮,她怕母亲想不开有什么闪失,奶奶不会说安慰的话,有时像个哑吧似的,几天几夜不说话,也不合眼,只是偶尔会对母亲笑一下。那笑里包含着容忍一切的爱意。小产也是坐月子,奶奶给母亲煮红糖稀粥,把炕烧得热热的,每晚给母亲擦拭身子,然后换下内衣洗净,在那个阴冷的冬天里,奶奶坐在厨房灶口将母亲湿淋淋的内衣慢慢烤干,叠得整整齐齐置于炕头,留作第二天换用。就是自己的亲妈,也不过如此,何况,这是个与自己没一点血缘关系的老人。

在西北那个伤感的冬天里,母亲的心被奶奶慢慢地捂热了,她心里对西街的恨意被善良的婆婆悄悄地抹去了。直到后来,母亲一直记着奶奶的好。说白了,就是奶奶,成为母亲一直对西街狠不下心来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