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义,23岁从警校毕业后开始做法医,这一做就做了二十年。他经常跟老婆自吹,说这二十年的法医生涯他什么可怕的凶杀案没见过?大半夜的在局里解剖那些被摆弄得惨不忍睹的尸体更是家常便饭,总而言之,杀人犯罪这种事已经吓不倒他了。
但是这一次的连环杀人案,让他真的恐惧了。从去年十月底第一起案发,到今年四月在长沙火车站逮捕凶手,这半年的每个深夜,恐惧感都紧紧箍在他的心上,有几次从警局的案情分析会上回来,他甚至会因为害怕而彻夜难眠。
王存义知道原因:作为法医,他只能从尸体上找证据,而未知的人心,是他永远看不到的存在。
所以此时此刻,静坐在催眠室门外,凝视着刻在木门上的梧桐叶里的眼睛,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内心感到深深的敬畏。说实话,虽然把这个制造了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的警官押送到重庆叶宁街是上级的指示,但是在看到那复姓百里的年轻人时,王存义绝对不相信他能解决这人类犯罪史上绝无仅有的杀人犯。
正出神间,他终于听到铰链转动的声响,木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疲惫的声音从中传来,“进来吧。”
说完,百里途从门边回到他宽大的扶手椅旁,拿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半杯,微微喘息道:“他醒了。”
王存义推开门快步走进去,躺椅上的男人慢慢睁开眼。曾几何时,这对锐利的眼睛不知看破了多少犯罪的诡计,王存义低头看着自己曾经的得力搭档,心头一阵酸痛。
如果他没去调查那桩自杀案,或许现在他还是那个上海警界里令罪犯闻风丧胆的警官吧。
男人吃力的从躺椅上坐起,呆滞的眼睛在王存义身上转了两圈,困惑地问道:“王法医,你怎么在这里?”
“秦警官,是我把你送来的。”王存义低声说。
“你叫我什么?”男人的眉头紧拧在一起,“秦警官?”
“他现在的人格,是聂尚先生,所以他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百里途把催眠室里的灯光调到最亮,鹅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男人苍白的脸。
“我不明白,百里先生,我是聂尚啊,跟秦澈有什么关系?”他想站起来,可是刚刚从催眠中苏醒的双腿没有力气。
王存义在一旁轻声叹息。
在长沙火车站逮捕这个杀人恶魔时遭到了他疯狂的抵抗,他声称自己名叫聂尚,正要去重庆找一个什么催眠师,王存义当时就在现场,他感到彻骨的恐惧,因为秦警官所说的聂尚,正是2005年同妻子一起在自家浴室里割腕自杀的大学教授。
事有蹊跷,王存义回上海后当即请示上级,让他大感意外的是仅第二天就从北京方面过来两个特派专员和一道秘密指示,要王存义领一批武装警员同专员一起,24小时内把秦警官押送至重庆,在叶宁街11号别墅找一个名叫百里途的催眠师。
百里途没有对千里迢迢赶来的一行人解释什么,只是让情绪极不稳定的秦警官安睡了整整一天后开始催眠,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准许留王存义一人守在催眠室门口。将近三十个小时的催眠过程中,王存义不知道催眠师和自己的老搭档之间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刚才推门走进来。
“秦警官,你还好吧?”王存义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想到这声问候让眼前的男人陷入癫狂,“我不是秦澈,我是聂尚,我是聂尚啊!”
“我想,他有权得到解释。”百里途的话让咆哮的人平静下来。
“那我……”王存义欲言又止。
“抱歉,这关乎机密,你必须回避。”百里途盯着催眠室的门说道。
王存义最后看了看大口喘气的男人,点点头,再次走出门去。
房门轻轻关上,又隔了许久,百里途才道:“催眠会消耗大量体能,刚刚从深度催眠中苏醒的人都会感到全身无力,休息一下就好了。”
“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发生了什么?”坐在对面躺椅上的男人垂着头道。
“你的社会身份,叫作秦澈,现在你的人格身份,是你自杀身亡的好朋友,聂尚。”百里缓缓道,“你刚才以聂尚的人格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催眠,导致你连杀六人的恶意人格周庄已经被你埋葬在自己的‘涅槃’空间内了。”
“对不起,我不明白,那一切都是催眠吗?太可怕了。”男人抱住脑袋,撕扯自己的头发。
百里途从扶手椅上站起,打开桌上的档案袋,拿出一叠照片递上前。男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无力地翻了翻,讶异感顿时让他瞠目结舌。
这些是警方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现场取证照片,他在照片里只看到两具紧紧依偎的尸体,女尸是日夜思念的妻子林鸢,妻子身边的男尸是他自己!或者说,他认为那是他自己。
男人惊恐地捂住脸,照片撒落一地。
“你最好的朋友,聂尚,是中国文学史教授,几年前他开始做关于楚辞《天问》的研究项目,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了隐藏在《天问》背后的‘涅槃’秘密,在考察玉笥山时他找到了开启屈原内心‘涅槃’的画岩,《天问》的作用和画岩的心理冲击力打开了他的‘涅槃’之门,他从此沉迷于‘涅槃’内的超我幻境,但本我的能量随之加强,使得恶意人格周庄出现了。周庄将‘涅槃’之谜告诉了妻子林鸢,将她催眠并使得她在‘涅槃’的幻境中不能自拔,最终夫妻二人像屈原一样,为了追求‘涅槃’的境界一起割腕自尽。”
“我和小鸢,都死了?”男人濡嗫道。
“你着手调查这起自杀案件,在聂尚生前留下的手稿里发现‘涅槃’的秘密。你辞去工作远赴湖南,花了半年时间在那里钻研《天问》,尝试用《天问》自我催眠。最后,借助画岩你终于进入了‘涅槃’空间。”百里途沉思片刻,缓缓道,“人类的潜意识里记录了个人在经历过的现实时空中所感知到的一切,包括他深度接触过的每个人的人格,也就是关于这个人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记忆、情感与性格的所有信息。由于是潜意识的作用,所以你的显意识根本无从察觉。而‘涅槃’是潜意识深处的一个极其危险的心理领域,其中巨大的精神能量能够将潜意识中收录的人格信息在个人心理系统里重新还原。你调查聂尚自杀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聂尚的人格信息每时每刻都在传入你的潜意识,像灵魂一样占据了你的整个潜意识,最终当你再次使用《天问》打开‘涅槃’时,他的人格依靠‘涅槃’中的精神能量发展成为你的主人格。不幸的是,聂尚的另一面,恶意人格周庄也因为本我的作用在你身上出现,他为了公开‘涅槃’的秘密,控制你的身体,按《天问》的辞句杀死了你的六个朋友。犯下六起案件后,周庄甚至在你的潜意识里将秦澈这个人格潜抑,自此你的显意识完全属于周庄与聂尚。”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男人狠劲地揉搓自己的脸,像是想扯下这副面具,“为什么偏偏是秦澈被周庄潜抑?而聂尚与他共处那么久却相安无事。”
“同屈原一样,聂尚的超我保护了他,周庄无法攻克超我的防线,就无法潜抑他的人格。”
“他的超我是什么?”男人抬起血红的双眼,愤恨道,“是所谓的人性与道德吗?”
催眠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两人的沉默中酝酿着震撼人心的答案。
“是他对林鸢的爱!爱,才是最强大的超我!”百里途沉沉地回道,“这就是为什么林鸢会出现在催眠中,在节目里给聂尚留下破解死亡密码的辞句,在最后的深度催眠,聂尚的记忆完全消失时为他带去那本至关重要的记事本。”
男人呆住了,无神的目光停在黑暗深处。半晌,他垂下头,泪水划过他的侧脸,从锐利的下巴滴落,在手背上摔成碎片。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王存义和一个身形高大的特派员走进催眠室,对百里途低声耳语道:“庄园的人来了,可是……”
“他现在的人格很稳定,放心送他过去吧。”百里途扬起微笑,又道,“很感激警方能采纳我的建议,对外界封锁了秦警官这起案件的消息。”
王存义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直起身向这个谜一般的人敬了个礼,回头走到躺椅前。
“走吧,秦警官。”他拍拍男人瘦削的肩膀。
这已是另一个人了,虽然王存义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他也知道,这超越人类科学常识的事实他是不可能弄得明白的。
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望着在夕阳下远去的武装押解车,百里途捂住自己的心口。五月的重庆已经很热了,在闷热的空气里他静心感觉自己的心跳。
心跳平稳,看样子那股蛰伏在潜意识深处的力量没有躁动。
“我险些就被周庄击败了。”百里途喃喃自语,想起在镜子里看到的脸,他有意不对聂尚解释这个幻觉,因为这是周庄的真正面容。
可是此时无暇后怕,下一件紧要的事:弄明白周庄在‘涅槃’中最后说的话——“别忘了,让白昼开始的晨早就该降临了。”
“笃笃”,礼貌的敲门声,老人端着晚餐走进房间。
“一顿烤松饼会让你从疲劳的催眠里放松下来的。”他把餐盘放在桌上。
“谢谢你,罗尔。”百里途这才感觉到肚子里的空虚。
罗尔·叶的蓝眼睛放在百里途的脸上,很高兴地看着他吃完自己亲手做的松饼。
“百里,你设了一场完美的三度催眠。”叶忽然说,“教士总会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必须先唤醒秦澈才能消灭周庄,你却坚持以聂尚作为催眠人格,最后的成功令人震惊,塞勒涅教授会为你自豪的。”
百里途笑笑,咽下最后一块松饼,把桌上的资料和催眠录像推到叶身前,“如果警方晚一步把秦澈送来,让藏在‘涅槃’内的另外六个人格发展成型,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叶收好桌上的资料,略有些惊讶,“哦?被秦澈杀死的六个朋友的人格,都进入了他的‘涅槃’?”
“别忘了梅斯梅尔教授主张的理论,一个拥有‘涅槃’能量的潜意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百里途放下咖啡,道,“待会儿拜托你把这场催眠的资料放到档案室去,叶。”
叶的目光没有从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移开,“百里,有个地方我始终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到构建三度催眠的,这是非常困难的工作,你却坚持冒险。”
百里途扬起嘴角,笑道:“这是屈原用《天问》告诉我的。”
“哦?说来听听。”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屈原能够通过173个问题进入内心的‘涅槃’。我们都知道,‘涅槃’是极难到达的心理空间,仅是自我催眠连靠近‘涅槃’都远远不够,”百里途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枕住脑袋,“直到上星期翻《催眠论》,我这才反应过来:在画岩前,屈原只是用《天问》的这些问题来询问本我,欺骗性的满足本我欲求,画岩和他自己是第一个催眠师。进入一度催眠后屈原开始对这些问题产生很深的疑惑,继而反复冥想寻找答案,催眠中再度自我催眠……到这里你想到了什么,罗尔?”
叶恍然大悟,“潜意识沼泽!”
“没错,大诗人屈原在两千年前发现的不只是‘涅槃’,还有潜意识沼泽!”百里途望着吊灯说,“潜意识沼泽才是藏在《天问》里的涅槃之路。我给不了自然画岩那么巨大的催眠力,只好再虚构一度,用三度催眠来加深催眠的深度,还好最后成功了。”
“我很遗憾秦澈先生将会在帕拉马斯庄园度过余生。”叶的声音沉下去。
“应该说秦澈已经死了,现在他的主人格是聂尚。”百里途的黑瞳孔里闪过一道光,“现在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屈子礼,罗尔,向教士总会请求派人调查画岩和刘风庭,务必要弄清楚那套屈子礼是谁创造的,我明天要回旧金山一趟。”
“屈子礼?”叶不解地重复道。
“屈子礼是初次面对画岩时必须完成的礼仪,秦澈在杀人前都会做一些与《天问》规则无关的行为,这些多余行为是一套完整的屈子礼。”百里途眼里透出焦灼的光,“赤足、拜忏、转经、悬礼、割礼、血淋,屈子礼的六个步骤,跟理想国的六圣礼完全相同!”
沉稳的叶也紧张得倒吸一口气,“理想国?那个亚特兰蒂斯大陆上的古代神秘学院?可是他们已经消失几千年了。”
“理想国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散布到世界各地,西藏、印度、埃及、希腊和耶路撒冷都有他们的影子,”百里途看着叶说,“‘理想国’是全人类的文明根基,屈子礼的创造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理想国成员。我必须要亲自回去告诉教士总会,塞勒涅先生的遗言或许要成为现实了,这一次理想国想要彻底打开‘涅槃’,别忘了他们曾在歌珊之地23和狮身人面像地底密室里做过什么。”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安排好你的行程,百里。”叶捧起厚厚的资料,夕阳的霞光,投在他银白的发丝上。
白昼只剩最后一抹余晖,几只云雀飞过,欢声啾叽。百里途趴在宽大的桦木桌上沉沉睡去,他身前的电脑屏幕闪着光,刚刚收到的邮件还来不及自动销毁。邮件内容只有简单的两句话:
因为《天问》的存在,中华文明——最后的净土——即将卷入“涅槃”的漩涡中。总部会派人研究画岩。
至于理想国,教士总会将为此召开秘密会议。黄昏的光消逝在西方的天空,黑夜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