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队长是个虎背熊腰的东北大汉,一脸横肉的他即使面无表情也会让人觉得他心头满是怒火。现在,坐在派出所审讯室里,他就用这样的表情面对我。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他坐在桌子对面,直直注视我的双眼,似乎想从我的眼中找出什么。
“昨晚,十点左右。”我照实回答。
“在哪儿?”
“观月山庄的爱克斯酒吧。”
“当时酒吧有人吗?”
“有,不多。”
“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不知道,我当时喝醉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做什么?”他的问讯变得咄咄逼人。
“喝酒。”麻木的我对他的态度毫无畏惧。
“然后呢?”
“然后我喝醉了,纳阳,就是你们说的被害者,找了两个人把我抬到酒店房间里。”
“你经常梦游吗?”杨队长话锋一转。
“不,我从来没有梦游过。”
“这么说,今天早上你闯到犯罪现场来的时候,是清醒着的?”他兴奋的表情像是只大青蛙捕捉到了苍蝇。
“不,当时我在梦游。”我平静地回答。
杨队长别过脸去,嘴唇扁了扁,突然把手里记笔录的笔砸在桌上,站起来对我怒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这起凶杀案的重大嫌疑人,我们同时怀疑你和前段时间发生的两起恶性杀人案脱不开干系,我劝你最好老实点,坦白交代也好争取个缓刑,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抬起眼睛,木木地看向暴怒的杨队长,开口正要说些什么。
“杨队,你抓错人了。”
一个消失已久的声音在审讯室门口响起,我惊愕地侧过眼,看见一身便装的秦澈从门外走来。
白织灯光下,秦澈比之前黑了一圈,眼睛里盛满疲惫,高高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更显得消瘦,这样的秦澈很像一个刚从野外考察回来的科考队员。
“秦警官?”杨队长也是满脸困惑,“你不是去湖南了吗?”
“这回死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亲手把凶手捉拿归案。” 秦澈带着一张漠然的脸,走到杨队长身旁,我冷冷地盯住他。
他竟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的对杨队长说道:“今天下午我到观月山庄找那两个保安录了口供,就是他们俩把聂先生抬到酒店房间里的,并且可以证明昨晚聂先生一直留在酒店内。”
“别介,再动动手就可以让这小子招了,这件案子不就结了吗?”杨队长捏了捏手指,发出“啪啪”脆响。
秦澈用严峻的口吻道:“一年前如果不是你刑讯逼供被告发,现在你已经是我上司了。”
“你……”被揭了伤疤的杨队长窒了一下,重重的“哼”了一声走出门去,很不服气的留下一句“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能破这个案子。”
秦澈这才转过脸面对我,沉声道:“聂尚,关于纳阳他……”
“没事的话我可以走了吗?”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秦澈沉默了,我抓过背包,站起身走到审讯室门口,背对他,努力让自己说话声音保持镇定。
“纳阳死的时候,你他妈的滚哪儿去了?”
迎着派出所外吹来的穿堂风,我大步离去。
这里是万云小区,我温暖而冰冷的家,万家灯火在窗外的城市里绽放,缤纷的彩光投进一片漆黑的客厅里,投在我的脸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派出所开车回来的,不知道怎么找到回家的路,不知道一路的狂飙有没有让谁血溅街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死是活。
伸手打开壁灯,暖色调的橙黄灯光铺在棕色的木地板上,房间里顿时浮起一层令人心安的光晕,让在黑暗中呆坐了近五个小时的我一时有些不适应。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思考了,不再有任何悲喜哀乐,丧妻两年后最好的朋友也离我而去,这样沉重的打击足够把我毁灭。
林鸢在她的遗照中对我微笑,温柔的眼眸里藏有未知的暗影。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双腿,走到林鸢眼前,深深凝视她的双眸,抬起手在她脸上划动。
“为什么,你们要离开我?”我呢喃自语。
两年了,我始终不知道林鸢为什么会自杀,就像眼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朋友们会接二连三的死去,藏在阴影中的死神,到底想用杀人来证明什么?
“这是个诅咒……这是个诅咒……”冉天恒阴沉的面容,好像藏在林鸢的瞳孔深处,在轻声念叨,“诅咒……诅咒……”
如果真是我们在无意间触发了某个死亡诅咒,那么下一个死去的,会是谁?我露出无奈的苦笑:自己什么时候和冉老板一样,开始相信诅咒这种无稽之谈了。
轻叹口气,我背转过身,不想再看林鸢的笑容,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我看见一双陌生的眼睛,悬在窗上,冷酷地盯着我。
这里是十二层的高楼,窗上却有一双眼睛,一张脸。我只感到头皮发麻,向后退了几步,窗上的脸也向后退去。
我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那只不过是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脸罢了。
可是心脏又紧紧地抽了一下,恐惧的大潮又一次汹涌袭来。
我自己的脸,为什么会如此陌生!那凶残的眼神,冷漠的脸颊,分明是另一个人!我惊恐地抬起双手,发疯似地揉弄自己的脸,令人胆寒的是,玻璃上的人,也在做着同我一样的动作。
但他不是在揉脸,他是在,撕扯。
他要把自己的脸,扯下来!
“叮咚叮咚”,门铃声在这时响起,我的心差点蹦出胸口。
再回头去看,窗玻璃上映照的,是一张惊魂未定的脸——苍白,羸弱,却是我自己的脸。
打开门,是秦澈倚在我家门口,低垂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什么事吗?”我漠然道,刚才玻璃上出现的脸让我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我只能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惶。
“忙吗?”秦澈闭上眼,我注意到他手上拎了几瓶啤酒,三份浓汤臭豆腐。
这是乔纳阳生前最爱吃的街边小吃,以前他常说吃这种小吃让他有回到家乡的感觉。
“我俩陪纳阳喝两杯吧。”秦澈话音颤抖,一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进来吧。”我哽咽着说,侧身让秦澈进门。
三张小凳,围在明净的茶几周围,三双筷子三杯酒摆在几上,中间有三份热腾腾的臭豆腐冒着热气。片刻后,宽大冷清的客厅里响起碰杯的“乒乒”声,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心照不宣的轮流和身前一盏盛满酒的酒杯相碰。
“笨蛋,吃慢点。”秦澈愣愣地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位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纳阳仿佛就在眼前,一边哈气一边大嚼塞在嘴巴里的半块豆腐。
“等会儿谁抢我的我跟谁急啊。”我说,以前纳阳把自己的臭豆腐吃完总会来抢我的,每次都把我的那份弄得乱七八糟。
可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来跟我抢臭豆腐了。
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好兄弟和我们一起喝醉,一起哄闹,一起打架,一起把女朋友丢在一边,穿着革履西装在大街上扯起公鸭嗓大嚎:“谁能够划船不用桨,谁能够扬帆没有风向,谁能够离开好朋友,没有感伤……”
泪水终于如泉涌一样流出来,我和秦澈两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两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伙好兄弟,他们经历了无数场风雨,跋涉了万千里坎坷,却总能不离不弃的勾着肩膀一起大笑着等待明天的太阳,这是属于他们的一场歌。
“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我却不能不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