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在农历的新年之前赶回了家,敲开大门已是腊月二十九的傍晚。顺着山坡斜躺着的小山村半隐半现在一层薄薄的轻雾里,农户家中的烟囱送出一道道白烟,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旁织就了一袭轻纱。
顺着山脚的公路蜿蜒爬上去,绕过村南边成了半个圈,路灯还没亮,因为路上少有人走。不难想象,猫冬的人们躲在自家火炉旁喝着滚烫的小酒,在这腊月的寒冬天气,谁会傻到跑去大街上喝西北风呢。
我顺着公路往上走,过了大半个村子,只是偶尔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从自家的大门里推开一道缝,钻出来,蹦跳着,手里拿着称心的新得的玩具,瞬间又钻进另一道门缝里,不见了身影,有如魔园里怪脾气的地精。
好歹在街心的大十字路口撞见一个熟人,然而这“熟”字也仅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眼前这八十多岁花白了胡子的老头然没有认出我来。我披着尴尬从他坐着的大条石板前经过,听他自顾自地说着话,“这算什么!太不像话,当年那是……”
我仓皇而逃,心想,这老东西莫不是被九斤老太的魂灵附了体?心里正自疑惑着,身子却已站到了自家大门前。整齐的青石条垒就的墙面横堵在我的眼前,黑漆的大木门正张开了口,像要一口将来人吞下去似的。我不得不猜测它已经知道了我的将要到来,因而早已洗净了肚肠等在这里。我轻轻推开它的两颗门牙,钻了进去。
父亲正坐在长木椅上看电视,见我进来却并未表现出我之前想象的那样热情,倒依然是满脸的笑,示意我坐下后,例行公事似的问我坐了几点的车,几点到站,路上是否觉得冷。我也例行公事一一答过,之后便似乎没了谈资,全然不像久未逢面的父子,倒像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便支起两眼来寻找母亲的行踪,她的轮廓隐藏在炉灶边锅勺相碰的狂响曲中,偶尔两声咳嗽让我以为她要冲出来了,结果却总是淹没在又一阵油烟气中。我闭了眼,不再想,静等着晚饭时间的到来,似乎只有食物能将我空荡荡的心魂填充起来,以维持我活人的形状。
天已然全黑了,母亲终于从油烟气中走出来,笑脸下面是一盘接一盘的菜肴。她表现出同父亲一样的平静与安稳,或许是亲情的熟悉使然,但这样一种情形却着实让我的心坠入了雾蒙蒙的山云之间,飘忽不定起来,原本便是空落落的,这会儿更是仅留与我一副皮囊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回来时也不提前说一声。”母亲一边往碗里盛着饭,一边责怪道。
原来他们竟是不知道我的到来,却又把惊奇演绎得毫无惊奇,我不得不佩服二老的心理素质之强了。
“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复习一点功课。”我又拿出这张挡箭牌。
“学习就好,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学习。”这是父亲的话,似乎有些老学究鼓励后进的味道,然而自此,他便没了言语,一直到吃晚饭,他老人家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电视机。我的耳朵告诉我说,没什么,新闻联播而已,我抬头瞄了一眼,果然,最近我的耳朵诚实了许多,不说谎了,果然没什么值得看值得听的,但父亲却专心致志。我想,这或许就叫做代沟吧。
这是我最亲的父母,然而却少有话说。我从不否认语言交流是沟通感情的一项有效手段,但我确实无话,每每面对他们,而我又自负与二老关系一向尚好。我想,单从这一点来看,自己也算一怪胎了,更何况周围邻人向有此论。以前,我尚觉冤枉,总以为这怪胎的帽子是被别人栽赃所致。可是戴着它生活了这二十几年,如今不但渐渐习惯起来,反而觉得他们都是有理,若是当初执意不从,倒是我不识抬举了。
隔着老远,从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鞭炮的乱响,接着又是映天的烟花。母亲说是仙姑山上的人所为,我默然不语。门开着,火药味一阵阵钻进来,新年的气息早已笼罩了这座村子。屋里静得吓人,吃过饭,父亲斜躺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的空当频频往电视上瞄两眼,但他那张脸分明一直对着电视机,只有母亲洗刷碗筷的声音。我在一边干坐着,母亲忙完后也坐下,找了个不冷不热的频道,正播着不疼不痒的韩剧。我把头埋在手机里,偶尔听见二老的谈话。
母亲说祁国远回来了。
父亲把烟头狠吸一口扔了出去,吐出几个烟圈,应了一个“哦”。
我才知道,他老人家并未睡着,然而却也没了下文。母亲自言自语般说到,老祁家兄弟四个,老大老二死得早,老四又是个疯子,就这祁国远算是个有出息的,可一走就是这么些年,放着老子娘没人养,兄弟没人顾,真是造孽呀,不知道这次为哪门子事才回来。
我也想起回来的路上,途经村头大石桥时见过一辆黑色加长汽车停在祁家老宅门前,原来是祁老三回来了。说起这个人,我听过村里很多人对他的议论,此人虽说能力极强,混得很不错,但因为不赡养老人的缘故,总是被人瞧不起。听说他还是我们村最早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周围十里八村能和他并肩一提的,只有东山后面九湾沟一个叫高型殿的人,这两个人还是小学同学。如今二人都算事业有成,高型殿因为非本村人,所以我并不很了解。而祁国远的事却听了不少,大概因为传闻的缘故吧,他竟成了本地的一个传奇人物。也正因此,我饭后的时间全被用来回忆有关祁老三的轶事,直到我躺在床上。
夜并不深,却已现出漫天的繁星。今晚的星格外明亮,硕大的光斑嵌在夜空之中,星光迷离,直如满月的辉泽。我头一次知道,有星无月的夜晚也可以很皎洁。
我透过窗子看星星,目光与星辉交接一处,渐渐模糊起来。光影中我似乎飘在了半空之中,就像西游记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给一层白雾遮掩着,无风而动。我竟是站在了仙姑山的大石块之上,此时正值深秋,草枯风烈,天高云淡。我正如神仙般高居山顶,然而俯视之下却并无旁人,转身时倒是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块大石上,有只鹰正瞪大了双眼凝视着我,那眼神中尽是嘲弄与冷笑。这畜生竟也敢捉弄于我,我弯腰去捡石头,再站起身时却早已不见了它的踪影,眼前一应的景色也已变了摸样。这哪里是仙姑山,分明是村子上头的小西山嘛。乱七八糟的小石块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野花开了满地,青草不甚茂盛,却也织就了一层绿纱,将山头牢牢罩在下面。山上的石洞尚在,我便要上前探看,那洞中依旧黑漆漆一片,下去的洞口似乎更窄了,我先扔了一块石头下去,好半天竟未听见回音,我正自疑惑着,不知何故,似乎石洞又被掘深了许多,且连下去的路都没了。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似乎在叫一个名字,“国远,国远”。感觉胳膊被人晃动了一下,睁开眼睛,面前是个中年的妇人,她与我四目相对,又喊了一声“国远”。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她是在叫我,而这妇人是?母亲吗?忽然意识到,我是,祁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