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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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桑拿镇是个小镇,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道,又窄又短,抽一根烟的功夫就可以走一个来回。住在镇街上的人家,都开着一间门面房,大多卖些各种各样与农家有关的便宜小商品,平时冷冷清清的,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逢集的时候,四乡八村的农民都到镇街上来赶集购买针头线脑,修补农具,才会热闹上一回。平时没有多少人来买东西,但各家的店依旧开着门,即使街面上空荡荡的,好像被风刮过一样干净,没有一个人影,还是有人守着那间小门面,爬在柜台上打瞌睡,或者到隔壁打打扑克,说说闲话。偶尔几个男人也会凑到一起,东家拿来一包花生米,西家从自己的酒缸里舀来一斤半斤散白酒,就在谁家的店门口摆上几把小凳子,几个人边喝边大声说笑,无拘无束。慢慢地,就会聚起一大堆男人,还有一些流着涎水的小屁孩,看起来也很热闹,要是再赶上谁扯起一件新鲜的话题,就能喝着酒议论上大半天。

在这些喝酒扎堆的男人里,从来没见过丙把式。丙把式是一年前从外地来的,来得几乎悄没声息,加上镇上的人排外,没有人主动与丙把式来往。丙把式做的又是大家不太懂也不感兴趣的玉器生意,在镇子西头租了老曲家的一间门面,开着一家玉器加工店。玉器加工店的生意就和丙把式卖的玉一样,很清淡。镇子上几乎没有人踏进他家的店门,丙把式夫妻二人却在桑那镇驻扎了下来。

镇子上的人把手艺人都叫做把式。打铁的叫铁把式,做木工的就叫木把式。

丙把式当然就是玉把式了。可小镇的人都不懂什么玉器,也根本看不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外来户,就不把他像其他的手艺人那样叫做玉把式。只听租给他房子的老曲说他的名字叫什么丙,小镇的大人从自家上学的孩娃那里知道“丙”是个不好的学习成绩,就随口把他叫成了丙把式。丙把式对这个称呼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和别人打交道少,除过偶尔来收房租的老曲外,没几个人正眼看过他,他们夫妻俩人就像不存在似的,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丙把式。丙把式夫妻俩除过守着没有一个客人的店面和冷冷清清的日子外,偶尔也会关上店门,到老马家的“羊肉泡”馆子里去吃碗羊肉泡馍。吃完后,只要是天气好,不管是晌午还是傍晚,两口子都不急着回店,就从镇街上穿过,两人毫无顾忌地手拉着手,有时女的还会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两人相拥着走过镇街两旁或明或暗的目光,去镇子外面的小河边转悠。

桑那镇是个落后闭塞的小地方,这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很守旧,夫妻在外面一起走路都不会挨得太近,就别说拉着手了,相互拥抱只有在电视电影上看过。丙把式两口子却是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表现他们的亲热,叫桑那镇的人们大开眼界,只要是丙把式两口子从街上走过,人们便停下手中的活,像看一幕生动有趣的情景剧似的,目光定定地跟着他们夫妻俩的身影一路看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才恍惚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有一种很酸的东西从心底泛起来,便有了一种不平衡,想着凭什么这两个外地人要比他们过得更有滋味,更有情调呢?就在背后边议论边骂。

特别是那些成年男人和女人们,怎么难听就怎么骂,骂虽然损失不了什么,却多少还是能让心里的失衡得到一些补偿的。但骂归骂,谁也管不了人家两口子的事,丙把式两口子下次照样手拉着手,相依偎着目中无人地从人们面前走过。其实,最不高兴的,是男人们,曾有男人扬言,要和丙把式谈谈。可看着人家丙把式一副冷淡的、根本不答理人的样子,又怕是自讨没趣,也就强自忍了,可憋在胸口的气却是越聚越多,怎么也出不来。就有人给老曲说,叫他把丙把式两口子赶走。在这样一条寡淡且清冷的镇街上,老曲好不容易才把房子租出去,他哪里会赶走丙把式,但为了给丙把式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一些惩罚,就在众人的教唆下,每月增加了十块钱房租。丙把式对提高房租一点怨言都没有,竟然同意多出十块钱,气得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倒是老曲平白每个月多了十块钱,都乐到心坎里去了。

到了这年冬天,大雪下过之后的一天黄昏里,一个高大粗壮两颊酡红的妇人,走路像个种马似的,一扭一扭地手牵着一儿一女来到桑那镇。她见人就打听,说是要找自己的丈夫。大家还没有整明白她的丈夫是谁,正要细细盘问一番,好给自己沉闷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新鲜感时,刚好丙把式两口子从老马家的“羊肉泡”馆子里吃完出来,两人仍是深情款款地手拉着手准备去河边踏雪。这个种马一样的妇人目光敏锐地越过众人,一眼就发现了丙把式,她的神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在别人都还没有闹明白时,一阵旋风似地冲上去,与丙把式两口子在雪地上撕打了起来。

打骂声把小镇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大家从杂乱的打闹声里弄明白,丙把式就是这个妇人的丈夫,并且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丙把式有了相好,就抛下老婆儿女,和相好私奔到了桑那镇。就说呢,在这么偏僻的小镇开个玉器店,哪有生意做呢,原来丙把式是为了和相好躲藏在这里偷情。这下,看热闹的人们更不高兴了,看着往日里在他们眼里颇有些孤傲的丙把式被自己种马似的老婆掀翻在地,骑在身下挨打,不但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相反,好像一个日积月累已经被蓄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水泉,终于找到一个缺口,那水便一路奔涌,通畅而欢快。不但如此,为了更加地解恨,小镇上的人还帮着种马样的女人声讨丙把式和与他私奔的那个女人。

小镇很难得在不逢集的时候,有这样的热闹看。大家都兴奋地围观着,看丙把式怎么收场。

丙把式他们一直闹到天黑透了,好多人手脚冻得冰凉,实在撑不住,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丙把式的这个场面是咋收场的,有人在家里猜想,忍不住又穿上衣服出来看,外面已风平浪静,只是街道上的那片雪地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凄凄凉凉的,残存着刚才疯狂打闹的场景。没有看到结果,人们还是兴致勃勃地猜想了半夜。只有高兴了没多长时间的老曲,却发了一夜的愁,他想着丙把式这下肯定要退房了,他的这间门面可再租给谁去。

第二天没有一点吵闹声,第三天、第四天……已经有了忧患意识的老曲一直没有等到丙把式来退房,却看到丙把式把紧闭了三天的店门打开。丙把式又像正常做生意的样子,只是再没有看到那个和丙把式私奔的女人了,他的老婆孩子却留了下来,在原来的床上又架了个高低床。丙把式的老婆长得手笨脚粗,家务料理得也不地道,但一家人还是平静地住了下来。

在房东老曲的眼里,生活依然照旧,只是改变了一些小小的细节,可是这些细节,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老曲心里踏实下来,到月底去收房租时,他又给丙把式加了十块钱,原因是走了一个女人,又来了一个女人,还增加了两个孩子,水电肯定用得多,多收十块钱算是水电费。丙把式没说二话,多交了十块钱。

从此,人们很少再看到丙把式在镇街上出现,偶尔见他出来一次,也是一个人急匆匆地从镇街上穿过,随着他而过的,是一阵轻轻的尘烟,他也不到老马家去吃羊肉泡了,直接去镇子外面的小河边转悠。小河还是原来的小河,谁也不知道那河水到底是深了还是浅了,那水,总是不动声色地流着。倒是丙把式那个种马似的女人时不时地会牵着儿女,出来到别的店里买日用品,母子三人目光都怯怯的,很少说话,那一对儿女更是傻呆呆的,见了人就像老鼠似的赶紧藏在母亲身后,一看就没多大出息。人们对这个女人还算客气,却无法把她和那天看到的种马样子联系起来。人们多少有点失望,认为她应该和丙把式再闹闹,治治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大家都同情她,会站在她这一面的。可她没有,大家只看到她一脸平静,一脸的怯懦,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人们只好收起对她的同情,心里有点看不起她了,男人被别的女人夺走,都私奔了一回,她却能平静得几近麻木,觉得她真够窝囊的。

不管怎么说,丙把式一家四口在桑那镇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他们的生意还是那么清淡,根本见不到丙把式挣什么钱,可他从没有向别人借过钱,也没有拖欠过房租,谁也不知道他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慢慢地,有人开始对丙把式的生意起了疑心,上门去想套些他生意上的真话,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后来,除老曲定时去收房租外,小镇上没有人再去注意丙把式一家人了。丙把式一家人就像是几株野外自生自长的树木,人们对于自己的生活尚且力不从心,对他们的存在就更淡漠,或者说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