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落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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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终于阴了,真正开始下雨时,坚持了两个多月的旱灾总算告一段落。天旱得过分了,日子被烘烤成灰烬,随着狂风散去。稀薄的雨点从天上落下,地上兹兹怪叫着,像受了伤痛似的,痛苦地让雨水舔着伤口。地上腾起一片白雾,裹着满满当当的灰烬,羞羞答答地消退了。

起初,雨下得细,柔柔地浸湿了土地,土腥味窜起,呛得人直打喷嚏,却没有谁把这种软雨往心里搁。盼了两月,旱了两月,把人心煎熬得木了,也不盼了,雨却下了,是羊毛细雨。人心里火都喷窜,雨一时是浇不灭的,何况是这羊毛细雨,感动不了谁。“就是,哪见过这天,硬叫人死哩,这会儿却猫哭耗子似的,哄三岁娃呢。”

全是气话。

慢慢地,雨下得大了。地上积了水潭,人们站在背雨处,望着满天的雨幕,骂句,这雨还真下呀,秋庄稼都旱死球了,救活的也赶不上趟,下也是白下,糊弄谁呀。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火气熄了不少,天毕竟落下雨了。

始原村的支书亢永年,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躺在被窝里,他全身放松,没有一点力气,听着老婆在外屋叮叮当当地忙活着做早饭,他懒得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一眼,懒在被窝里,唤着老婆,问天还在下吧。老婆在外屋没好气地答了声,下着哩。

亢永年想好好睡一觉,自从干旱以来,心里着了火似的,就是有时间睡,也从没睡踏实过。入秋以来,旱情越来越严重,眼看秋作物没指望了,他领着大家伙,从塬下拉水挑水,硬保住了各家各户的苹果园子。这些苹果园子,是亢永年苦心经营的成果,也是始原村脱贫致富的重点工程,算是在全乡率先迈出奔小康的第一步。苹果去年挂果后,始原村人第一次尝到了种植经济作物的甜头,大家伙想到感激亢永年时,他又实施了下一步计划,竭力规劝大家,将卖苹果的收入全部投入到果树剪枝技术和施肥上,可望今年有更大的收成。

大家伙全听亢永年的,将钱投了进去,偏偏今年天旱,跟始原人过不去。始原村坐落在黄土塬上,没有水利资源,靠天吃饭,基本上能解决温饱问题,可手头总不宽裕,如果谁家里供养个病人或者两三个学生,没有别的收入,日子过得就很艰难,有些家里甚至连盐都买不起。自从栽果树后,增加了这份收入,大家伙的生活基本有了保障。但不能停留在这个水准上,为保住今年的苹果,亢永年督促大家伙到塬下车拉人挑,浇灌果树,总算保住果子没受到损害,现在长势良好,丰收在望。终于落雨那天,亢永年在雨中望着八百多亩浓绿的苹果树,终于逃过这场旱灾,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想该好好睡一觉,放松一下紧绷了两个多月的身心了。

亢永年赖在被窝里迷糊着,被老婆连推带唤地弄醒。

回笼觉不容易醒,亢永年坐起来,还是睁不开眼,哈欠不断。老婆急了,把他往炕下拉,亢永年被拉得火了:“拉啥拉?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闹啥闹。”

老婆说,有财来叫你哩。

有财是村上的会计,这会已进到里屋,站在他跟前。

亢永年睁开眼,望着有财,问啥事。

有财说:“亢乡长,乡上打电话来,让你赶着去开会。”

亢永年因带领村民种植果树,始原村成了全县典型。上面有新精神,要提拔一批基层有能力的干部充实乡里,亢永年顺理成章提拔成副乡长,今年三月才下的文。乡领导却不让亢永年到乡里工作,叫他兼着始原村支书,继续走他奔小康的路。亢永年从领导谈话的口气上,听出他这个副乡长是个摆设,乡里没他的立足之地,享受不上副乡长待遇,至今还在村上领着每月48元钱的支书津贴。亢永年有时想起,心里就窝火。

亢永年说:“啥乡长?空头支票,别笑话我了。乡上没说开啥会呀?这阵不用防洪吧。”他望着窗外,雨淅淅沥沥地正下得起劲。

有财说:“电话上没说,可能是乡长例会吧。”

亢永年望着有财,见有财一脸的媚笑,心里就不舒服,自从他被提拔成副乡长,有财脸上就有了这种笑,并且改口叫他乡长,不像其他村人,照样叫他永年或者支书。亢永年心里明白,有财瞄上了支书或者村长的位子,以前,有财和村长双虎穿一条裤子,搞什么党政分家,合起来排挤他,一夜之间,他提成了副乡长,有财突然转变了方向,对他谄媚顺从,几次都流露出如果村长双虎当上支书,村长的位子该轮到他有财的意思。每当这时,亢永年都岔开话题,故意不让有财摸透他的心思,况且亢永年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的支书还要兼到猴年马月,才算个头。

“例会不例会,与我有啥关系。”亢永年摇着头说,“尽叫那帮闲人折腾得开些没用的会了。”

有财试探着说:“说不定,是那个会……”

亢永年忙打断有财还要往下说的话,问了开会时间,一看表,时间快到了,赶紧下炕,穿上外衣,抓上雨伞就走。亢永年是个认真守规矩的人,话虽这么说,会议还得参加。

老婆过来扯住亢永年,说还没吃早饭呢。

亢永年挣脱开老婆的手,说:“吃啥呀吃,去晚了影响不好。”

老婆在背后嘟囔:“提个没用的副乡长,还注意影响了。”

亢永年没理老婆,钻进雨中,走了。

有财望着离去的亢永年背影,对亢永年老婆说:“这次的会,说不定会叫亢乡长到乡上工作,到时你跟上当家属,不用再种地了。”

亢永年的老婆笑得一脸皱纹,却说:“指望他呀?下辈子吧。”

有财偷偷地在心里冷笑。

乡政府在塬下,离始原村有十几里土坡路。雨水把山路泡得酥软,一脚下去,像踩在面团上,能吸住鞋子,走起来很费劲。亢永年淌着泥泞满头大汗赶到乡政府,还是没赶上开会时间。

乡政府秘书张桉边把亢永年往会议室带,边说:“老亢,你咋才来?会都快开完了。”语气里全是埋怨。

亢永年说,下雨路滑山坡路不好走。他没说接到通知迟的话。张秘书却说,是他亲自打电话通知的,不会通知的迟吧。

亢永年没吭气,他知道秘书张桉是老资格,原来和他的关系还可以,自从他提了副乡长,似抢了他的位子似的,对亢永年拿拿捏捏,动不动来上几句,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埋怨的口气,亢永年心里很不舒服,可又没办法,他尽量避开张桉,不和他打照面。这会儿,亢永年不再多语,从后门进到会议室,悄悄在后排坐下,心想着最好不要引起大家的注意。

没想到,亢永年还是被主席台上的朱书记看到,一口一个“亢乡长”地唤,叫他上台去坐。朱书记的叫声立马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亢永年身上,正在讲话的吕乡长也停下朝这边望。亢永年看到会议室里的村长支书们目光很杂,甚至有人在交头接耳,他只好站起来,弓着身子连连摆手:“就坐这,就坐这好了。”

亢永年越是上去,书记越叫他。吕乡长也叫了,弄得亢永年很难堪。这时,和他一起进会议室的秘书张桉大声对亢永年说:“书记乡长都叫你哩,还弄啥架子呀。”

亢永年心头的火噌地窜起,猛地扭头射了一眼张桉,咬着牙忍住了。他走向台前,在最边的位置上坐下,心里突然想着,我好歹也是副乡长,你张桉再牛,只是个秘书,主席台上没你的位置。

会议竟然是防洪工作会。

乡长在作防洪工作安排,亢永年只听了个大概,无非是工作要做在前面,引起足够的重视,把防洪工作当做当前的重要工作来抓,各村支部要制订出防洪方案,云云。亢永年心想,反正和我始原村没多大关系,始原村只有干旱没法解决抗旱,却不会涝成水灾,雨再大,塬上不会发洪水的,除非水往高处流。

会开到最后,亢永年只听到乡长念的防洪指挥部领导成员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当然排在最后面。亢永年在心里冷笑一声,觉得很可笑,自己这个副乡长当的,大半年时间了,第一次排上全乡的领导成员名单,还是不怎么重要的事。下这么点雨,又不是南方,紧张得要防洪,真是跟形势跟得够紧。这几年防洪抗灾是热门话题,听说连从不发生洪水的新疆,也发了次洪水,赶时髦似的。要是啥时把抗旱救灾当做防洪一样来抓,像始原村这样靠天吃饭的地方,今后才会有希望。

亢永年这么想时,会议结束了。

亢永年起身准备回家,却被书记乡长叫住。其他村的支书村长都走了,亢永年留在会议室,几个乡长书记和八大员什么的一起闲聊。书记和乡长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亢永年今年苹果的长势情况,对始原村能在大旱中保住果子,对这个奔小康的“王牌”,给予了高度评价。赞赏了一阵亢永年,话题扯到响应中央政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因地制宜,大力发展种植业,帮助农民大面积致富,不能再让农民抛下土地,出门打工奔小康了,要那样,猴年马月也别想奔小康了。亢永年听着忍不住说,如果全乡发展种植业全种果树,不一定是好事。乡长听了,笑着说:“你怕挤掉你始原村的典型吧。”

亢永年说:“典型不典型没啥,我是说种的果树太多,销路不好找,还会误了种粮食。始原村地理环境差,又缺水,种果树比庄稼好侍候一些。”

书记说:“老亢分析得对,要是全乡每个村的支书、村长都像你一样干,就好了。”

乡长说:“现在的农民,思想不好统一,不想着在土地上捣鼓,光想着出去卖苦力,不好管呀。不过,老亢,你还是有一套,始原村的发展,还是有大有希望的。”

亢永年说:“始原不走这条路,不行呀,靠天吃饭,不像其他村,有水浇地,旱涝保丰收。”

说着话,到了吃中午饭时间,都看看表,说该吃午饭了,有人到会议室门口,对着伙房喊,问饭好没,是什么饭。得到回答饭已好,中午吃馍馍炒菜,书记乡长们起身要去吃饭,亢永年告辞,书记乡长不让走,非要他一块去吃过再走。

乡长说:“吃了午饭走也不迟.你还不知道吧,乡政府有句顺口溜,叫‘始原苹果,吴艳馍馍’,尝一下,看是不是名副其实。”

亢永年跟着去吃,乡政府食堂吴艳蒸的馍馍确实好吃。

乡长边吃边说:“始原的苹果也该熟了吧?”

亢永年说:“差不多了,吃起来已经味道了。”

乡长说:“哪天能吃着始原的苹果,和这吴艳的馍馍,就算是享受了。”

秘书张桉插话说:“亢乡长,这事不难办吧,弄几个始原的苹果吃?”

亢永年点着头说:“种苹果就是吃的,不然种它做啥。”这样说着,心里却在骂张桉,一提起吃苹果,改口叫他亢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