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惊天等人送别石敢当之后,在回乘风宫的途中,忽闻前方一阵嘈杂的脚步由远而近,随后便见前方路口有一群人向这边匆匆而来,人人身着黑色丧服,头挽白带。
殒惊天一眼认出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北尉府的祖年,乃重山河的心腹亲信,心中顿时猜到了几分。
紧随祖年身后的全是北尉府所属,神色间皆有悲愤之色,见了殒惊天一行人,便有人呼道:“城主在此,我们让城主替北尉将报仇血恨!”
“对,北尉将不能白白地断送性命!”
“卜城杀害了北尉将,再假意缓战,分明是戏弄我坐忘城!”
昆吾抢上几步,走至殒惊天身边,低声道:“城主,是否……”
殒惊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
这时,北尉府的人已如汹涌浪潮般冲了过来,本是颇为宽敞的大道全是黑压压的人。
殒惊天伫立于街心中央,目光平静而不失威严地正视着前方的滚滚人潮,气度沉稳如岳峙渊亭。
奔涌的人流在离殒惊天数丈远的地方止住了,仿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北尉府的人停下了脚步。
长街忽然静得出奇,与方才的嘈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
贝总管望着祖年,沉声道:“祖年,你为何在此拦城主之驾?”
祖年看了看殒惊天,又看了看身后不下三百名的北尉府属众,蓦然半跪于地,低沉而有力地道:“城主,我等只求城主能允许我们与卜城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
祖年身后众北尉府的人随即齐刷刷地跪下,高声道:“请城主让我等与卜城痛痛快快地厮杀!”
其声如闷雷,在街巷间滚滚而过,回荡于坐忘城上空。
殒惊天默默无语,重山河乃老城主义子,他既不能漠视北尉府战士为重山河复仇的要求,又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两者之间,无论如何取舍,都十分艰难,而欲做到两全其美,更是难上加难。
贝总管见殒惊天不做声,便向众北尉府的人道:“对敌之策,城主自有定夺,尔等只需各守其职,方是分内之事!”
“如此说来,北尉将便白白断送性命不成?!”祖年昂起头来,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城主只是与卜城缓战十日,并未与之言和。”贝总管道。
“我祖年是个粗人,只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北尉将待我等恩重如山,卜城杀害北尉将,就与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嘿嘿……缓战十日,又有何用?难道还能指望冥皇大发慈悲,把杀害北尉将的凶手交与坐忘城不成?恐怕十日之约只是卜城的阴谋,十日之后,围城之敌将会更多!与其让他们阴谋得逞,倒不如趁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祖年说得慷慨激昂,显然可见这些然已在他心头憋了很久,一吐方快。
他身后又有一人忽然大声道:“别人若是不敢出战,就请城主允许我北尉府的人出战,北尉府决不会有一人贪生怕死!”
铁风听得此言,神色微变,冷冷地哼了一声:“仅凭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铁风是对北尉府以这种方式向城主殒惊天进言有些不满,加上说话者似在影射除北尉府之外的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心头不忿,这才忍不住出言相讥。
祖年忽然“腾……”地站起身来,怒视铁风,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冷声道:“铁尉是笑我北尉府在逞匹夫之勇?!”
铁风一怔。
他自知根本无此意,但祖年仅是重山河的部下,却出言顶撞,顿时心头很是不快。
殒惊天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他以目光制止了欲回敬祖年的铁风后,转而对众北尉府的人道:“本城主若是不为北尉将报仇,将愧对老城主在天之灵;若是贸然行事,又有负坐忘城万民重托,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寝食难安。”
说到这儿,像是有意要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一般故意顿了顿,方接着道:“左右权衡之余,本城主终有两全之策,不出三日,定有可让诸位满意的结果!”
战传说、爻意等人皆大感意外,谁也猜不透殒惊天所说的“两全之策”是指什么。
殒惊天在坐忘城素受拥戴,北尉府的人之所以拦街请命,也是一时冲动,城主的肺腑之言早已打动了他们的心,想到城主殒惊天的为难之处,不少人对自己的举动已有悔意,而殒惊天最后称已有“两全之策”,更是有立竿见影之效,坐忘城谁不知城主殒惊天一言九鼎?
祖年一下子把与铁风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转怒为喜,恭恭敬敬地向殒惊天赔罪道:“城主,拦街请命是我的主意,乞请城主降罪!只要城主愿为北尉将报仇,纵是把我剐了,我也心甘情愿!”
殒惊天淡淡一笑,道:“谁说本城主要怪罪你们?”
祖年感动地道:“多谢城主宽宏大量!只要城主一声令下,北尉府所属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殒惊天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祖年转身面对众北尉府的人大声道:“走,回北尉府!养精蓄锐,听候城主差遣!”
众北尉府的人轰然应和,很快便退出了长街。
黄昏时分,天开始下雨了,并不大,但绵绵而不绝。
乘风宫竹馆。
竹馆是乘风宫最为幽静的地方,独拥一院,竹馆四周处处竹影婆娑,平时除了一位老妇及一位十几岁的小婢负责竹馆的清扫外,不会有外人进入竹馆。
竹馆是殒惊天心中的禁地。
此刻,殒惊天伫立于竹馆南向的窗前,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望着细雨中葱翠的翠竹,怔怔出神。
身处竹馆中的殒惊天,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坐忘城城主,而只是一个感怀的老者……
绿竹相偎相倚拥在竹馆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风,将残酷的现实阻隔于这片绿色之外。
剩下的,就是一分幽静。
只是秋风庭院藓侵阶,幽静之余,自有凄凉。
竹馆四周遍种翠竹,连馆内也处处可见“竹”的痕迹:竹帘、竹窗、竹椅……
脚步声起,有人进入竹馆。
“爹,你找我?”是小夭的声音。
殒惊天转过身来。
小夭身着葱绿色的长裙,容颜清丽,因刚刚冒雨而至,鬓角沾上了如雾般细小的雨珠,恰如一棵葱翠、亭立、生机盎然的修竹。
“爹想让你陪陪。来,坐。”殒惊天亲自为小夭端来一张竹椅,一脸的慈爱。此时,他已是只将自己视作一个父亲,而不再是坐忘城城主。
小夭依顺地在椅中坐下。这竹馆,就是小夭也很少能被父亲允许入内,这是她母亲生前居住之处。
“爹,你又想念娘了?”小夭道。
殒惊天笑了笑,笑容有些伤感:“这些日子城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已很久没有空闲来陪陪你娘了。”
小夭知道,虽然娘已去世多年,但在爹看来,娘却依然在这竹馆内。竹馆内的每一件物品,都可以让爹忆起当年关于娘的点点滴滴……娘爱静,所以爹不愿让外人进入竹馆中。
小夭对母亲的模样已记忆模糊,母亲去世时,她太过年幼。她的心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印象,记得母亲很美丽,很爱干净,不喜多言,但更多的细节,她已记不起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总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怀念,远不如父亲对母亲的怀念。
望着父亲如霜白发和憔悴的脸容,小夭忽然有了一分愧疚,暗忖道:“爹本就日夜操劳,而我又总让他操心……”
她很乖巧地道:“爹,以后你如果无暇来陪伴娘,就让我来,好吗?”
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女孩,并不习惯竹馆的幽静。
殒惊天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头,以和缓的声音道:“是啊,以后是该由你来竹馆陪陪你娘了。”
小夭感到父亲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心头不由一紧。
“小夭,你小时候练过的那首曲子,还记得吗?”殒惊天问道。
小夭记得年少时父亲特地为她找来一名琴师,以琴艺相授,奈何小夭生性刁顽,毫无娴静可言,只觉琴弦之间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仗着城主爱女的身份,处处与琴师为难,又有一帮宠她的侍卫、侍女暗中相助,不及一年,那琴师便满怀失落而去,从此殒惊天不再对小夭习琴抱有期望。
学琴大半载,除了指法外,殒惊天总是让琴师向小夭传授同一首名为《天上人间》的曲子,反反复复,连琴师都渐渐地不厌其烦。
如今殒惊天一问,小夭便知父亲所指的就是这曲《天上人间》。
她不想扫父亲的兴,忙道:“大致记得。”
“好,今日你为爹奏此一曲,如何?”殒惊天问罢,也不等小夭回答,便入偏室抱来一架瑶琴,支好琴架,解去琴罩,用干绸布仔细拭去琴身的尘埃,直到纤尘不染,泛起乌黑幽亮的光质,然后调试琴弦。
小夭深深地为父亲的耐心、细致、娴熟所惊讶。
从殒惊天的举动看得出,这些事他已是驾轻就熟,而并非偶尔为之。
小夭忽有所悟。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殒惊天退后两步,满意地望着那架价值不菲的瑶琴,眼中泛起了一线柔情,这才对小夭道:“你来。”
小夭坐在琴前,轻轻声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咚……”琴声悄然拨动着小夭的心弦。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琴弦的颤鸣并非如预想的那样陌生而排斥,反而有一种与友重逢的喜悦之感。
而这种喜悦之中,又掺杂了丝丝忧愁——那种感觉,已非言语所能描绘。
这种微妙的感触使小夭忽然意识到岁月流转,自己已是风华少女。
若一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心曲,那么她对乐曲的感触将格外的敏锐,所谓曲由心生,便是指此。
玉指在琴弦间如灵巧的小鸟般飞扬,熟悉的琴声又开始在竹馆内荡漾开来……
殒惊天静静地望着女儿小夭,似在聆听,又像在怔怔出神……
琴声停了很久,殒惊天才醒过神来。
小夭望着父亲,眼中竟有一片潮润,她低声道:“爹,这是娘当年常常弹奏的曲子吗?”
殒惊天从来没有告诉小夭这件事,所以他很有些惊讶、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随后他指了指窗外的翠竹,道:“这些翠竹是你娘当年亲自种下的,当时只有十几棵,如今已占满了整个园子了。你娘最喜欢置琴于竹馆窗外,对着窗外的翠竹,焚香弹奏,而弹奏得最多的,就是这曲《天上人间》。”
“娘美不美?”小夭道。
殒惊天笑了笑,道:“在爹的眼中,她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
小夭心道:“那在陈大哥的眼中,爻意姐姐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事实上爻意姐姐本就是世间最美的。”
她不愿再想此事,转而道:“爹,女儿这一曲《天上人间》与娘相比如何?”
殒惊天道:“其实爹乃武道中人,并不懂乐理,不过这一曲《天上人间》听得多了,多少有些了解。你弹得很好,远比爹想象的要好,但你的这一曲《天上人间》与你娘所奏的不同,她的《天上人间》显得格外清丽脱俗,摒弃了一切世俗的杂音,缥缈如仙,不食人间烟火,她从不在不开心的时候弹奏此曲,而你的琴声似乎别有韵味,不是空灵,而是……而是沉甸甸的。”
小夭嘟起嘴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我弹得不如娘好。”
殒惊天笑了笑。
直到小夭返回红叶轩,殒惊天仍未离开竹馆。
竹馆的灯一直亮着至天明,似乎殒惊天在竹馆中度过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
东尉将铁风被一阵叩门声从睡梦中惊醒。东门是受卜城威胁最大的城门,铁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昨夜他直到二更方回东尉府就寝,府卫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是不会打扰铁风的。
铁风明白这一点,所以一听到叩门声,便立即翻身起床。他是和衣而卧,无须穿戴。
铁风问了声:“门外何人?”
“是我,祝梁。”
铁风心头“咯噔”一声,猛然一沉:祝梁乃东尉府次将,并非普通府卫,昨夜当值戍守东门。铁风心中顿时有了不祥之感,暗忖难道是卜城毁约背信开始攻城?但为何未听到警号声?
“进来吧。”铁风道。
祝梁推门而入。
高、瘦、黄,祝梁在任何场所都很显眼,他甚至比铁风还要高出半个头。
铁风见祝梁衣冠齐整,便放下心来,应不会是卜城开始攻袭东门。这时铁风也想到如果是卜城战士攻城,祝梁根本脱不开身来见他,心中不由自嘲道:“看来我是草木皆兵,过于紧张了。”
祝梁道:“尉将,城主独自一人已由东门离开坐忘城,他……”
“什么?!”祝梁的话还未说完,已被铁风打断,“什么时候离开坐忘城的?又是前往何处?”
“半个时辰之前,城主未说他将去往何处……”
“混账!”铁风勃然大怒,再一次将祝梁的话打断,“半个时辰过去了你才来禀报,我一刀劈开你!”
此时铁风怒目圆睁,神情近乎狰狞,模样甚是可怕,似要择人而噬。
祝梁一脸不安,却无惧色,他知道“一刀劈开”是铁风愤怒时的口头禅,却从未真的在一怒之下劈开某个部属。铁风比重山河稳重得多,尽管发怒时两人一样的可怕。
“是!属下罪该万死!但城主临行前令我在一个时辰之内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临行前城主还交给我一封信,要我在一个时辰后转交给尉将。”
“你倒振振有词!”铁风大吼一声,事实上他也知道祝梁的为难之处,城主交代他要拖延一个时辰,他在半个时辰内就将信送了过来,本就已冒着“抗令不遵”的风险。但铁风又不能不发怒,想到重山河的惨死,铁风便为城主殒惊天捏了一把汗。
何况重山河还有“清风三十六骑”追随,而殒惊天是独自一人!一旦殒惊天有什么闪失,坐忘城之倾覆将在旦夕之间。
他一把接过祝梁递过来的信笺,也未拆阅,便向外冲出。
但只走出几步,他又止住了步子。他想到此时已根本不可能追上殒惊天,倒不如先看看信上说了些什么再作定夺。
铁风飞快地将信笺拆开,只看了前面几行字,便神色大变。
他向紧随而至的祝梁急切地道:“城主是去卜城大营了,快!快去请贝总管、南尉将、东尉将!”
“遵令!”祝梁哪敢耽搁?转身离去之时,铁风在他身后补充道:“切勿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铁风担心坐忘城知晓此事后会人心大乱,所以未了又叮嘱一句。
卜城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