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刻在大劫主的脸上,未能见到任何的喜悦,有的只是阴郁肃杀!
这些日子来,先是哀将被杀,紧接着又是恨将战亡,而今日连自己也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挫折,这——会不会是不祥之兆?
大劫主的目光追随着飞身跌出、情形可怖的晏聪,神情若有所思。
庙外的劫域中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晏聪已是必死无疑!是的,环视苍穹,有几人配与大劫主交手?!
事实上,晏聪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象的那般当场毙命,他的生命仍在,神志仍在。
只是,他的生命此时已十分的微弱!
但他并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的身躯如弹丸般向玄天武帝的神像撞去!整座神庙早已被破坏无余,独有这尊神像还屹立着,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晏聪已无暇去考虑这件事,如果就这么撞向神像,也许不必大劫主再补上一记,他就已撞死于神像前了。
晏聪以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挥出一刀,向神像斩去!他要借此消去一部分力量。
“当”地响起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他的刀撞在了神像上。
为何泥塑的神像与刀身的碰撞会是这样的声音?
这一念头在晏聪的心头只是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幽蓝的天电自万里高空之外蓦然劈开重重乌云,如天之利剑般划过万里长空,准确无误地击向这尊玄天武帝的神像上。
天电的亮光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照亮了!
每个人都骇然目睹了那道天电击向玄天武帝的神像!
天地一片惨绿。
一股绝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力量蓦然由刀身传至晏聪体内!
刹那间,晏聪有躯体无限膨胀的惊人感觉。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也许并非黑暗,只是他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仅是躯体,还有他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经络,每一滴血液,甚至还有他的心神,都在无限地膨胀!
无限的膨胀感之后是极度的空虚,空虚得已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莫非,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莫非,我已经死亡?”
晏聪心头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随后就感到自己似乎已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着独立的思想与灵魂,就如同有无数的晏聪存在。他们飘浮于虚空之中,竟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下面的情形,却偏偏无法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们”看到包括大劫主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在以惊愕莫名的神情注视着什么,仿佛他们见到了世间最诡异的一幕!
与禅都相距三四十里外的一个小镇。
镇内唯一的客栈多喜客栈。
客栈很小,因为这镇子本就很少有人投宿,比如今夜,就只有一个客人。
虽然只有一个客人,却让客栈的掌柜与伙计大有寝食难安之感。
这是一个清瘦的老者,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进入小镇,笃悠笃悠地就进了多喜客栈。
客栈虽名为“多喜”,但在掌柜的脸上一向很少有喜悦之色。这也怪不得他,此镇既然与禅都只有三十多里路,显贵阔绰的人是宁可紧赶一阵到禅都落脚,也不愿在这小客栈屈尊一夜的。愿意在多喜客栈留宿的多半是囊中羞涩之辈,即使掌柜再如何神通广大,要从这样的人身上榨出多少油水也是痴心妄想。
这身着青衫的老者也不例外,到了晚膳的时间,掌柜让伙计去问一问他要用点什么,结果青衫老者犹豫了半晌,才伸出一只手指,道:“有没有油饼?要烤得酥软的那种。”
伙计本就颇有些长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便还是强忍住性子道:“你老人家还要点什么?”
青衫老者又犹豫了片刻,方道:“再来一碗清汤,如何?”
伙计强挤出一点笑意:“客人你稍等片刻。”
伙计送来了一张烤得已焦糊了半张的油饼,以及一碗清得可以照出影子来的汤后,存心刻薄地道:“老人家已高寿了,也该好好待自己一番了,要不一辈子奔波劳碌还能图什么?”
青衫老者很友善地一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模样:“此言有理,可惜老朽已只有几日性命了,已不必计较这些。”
他微闭着双眼沉吟了片刻,睁开眼来,道:“三十四日吧。”
“什么三十四?”伙计有些回不过神来。
“老朽在世间为人只剩三十四天了。”青衫老者道。
伙计先是一怔,复而像是受了戏弄般不悦地道:“你如何知道?莫非欺我无知?”
青衫老者笑了笑,也不与之争辩。伙计也不便一味刨根问底,只有讪讪退出。
客栈为两层的木楼,客家居上,店家居下。因为今夜只有青衫老者一个客人,掌柜、伙计便早早歇息了。
孰料刚朦胧欲睡之际,忽闻楼上“哗啦”一声响,随后便是如珠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一下子将掌柜、伙计都惊醒了。
这几日客栈一直门庭稀落,就算有盗贼光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两人都懒得理会。
却闻楼上那老者朗声大笑,笑得甚是开怀,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掌柜心头便有些烦躁了。有些人在自己郁郁不快之时是最见不得他人心情舒泰的,或许掌柜便在此例。
他有些恼怒地以指叩了叩木板隔开的墙,对在一侧另一间屋内的伙计道:“去看个究竟,可莫出什么乱子!”
伙计嘀嘀咕咕地下了床,趿着一双鞋“噔噔……”地上了楼,直奔那青衫老者所住的屋子。到达房前,也不叩门便推了进去,只见一室灯火,青衫老者正襟危坐,衣冠整齐,身边桌上摆了一个八边形的盘子,盘子上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珠子。桌旁还放着一个盒子,里面还有不少同样花花绿绿的珠子。
伙计顿时明白方才那流动声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青衫老者一不小心弄倒了这些珠子,心中暗忖:“这老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半夜三更在摆弄什么,真是越老越讨人厌。”
还没等他出口,那老者已先开了口,竟不是指责他贸然闯入,而是满脸喜色地道:“同喜,同喜!”
伙计一怔,气极反笑!他真有些哭笑不得了,哑然道:“老人家何必一味寻我开心?”
青衫老者忙道:“岂敢岂敢?实是有喜可贺!”
那伙计将嘴一撇,道:“小的倒想听听有何喜事?”
“天瑞重现世间,这岂非可让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说到此处,青衫老者又拊掌而笑,笑容可掬。
伙计见他笑得如此欢畅,不由想到白天他曾说他自己只能再活三十四天,看他此时神情,何尝像是只能再活三十四天之人?反倒像是可再活三十四年!心道:“这人若非愚弄我,便是有些痴傻了。”当下道:“天瑞又是什么?”
青衫老者一怔,复又展颜道:“天瑞便是最吉祥之物,苍穹之中有四天瑞,即为苍龙、凤凰、麒麟、玄武。天瑞之现,天下大吉,岂非可喜可贺?”
伙计一听,大感不着边际,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天下大吉又如何?大凶大吉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小的只盼明日多来几个客人,只求今夜能睡得踏实安稳些。”
说话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那八角形的盘子几眼,意在提醒青衫老者莫再弄出莫名声响来。
青衫老者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伙计的不耐,他还以为伙计是对他那八角形的盒子有了兴趣,便道:“这是微盘。”又指了指花花绿绿的珠子道,“此乃智禅珠。”
伙计虽然终日与抹布和扫把打交道,但对乐土处处可见的智禅珠还是知晓的,当下讶然道:“老人家竟懂禅术?”听他语气,与其说是好奇,倒不如说有些难以置信。
青衫老者微叹一口气,道:“禅术玄奥莫测,凭借禅术可以察天人之变,万物更变交替之真谛,穷尽苍穹的一切玄机。老朽实不敢妄称一个‘懂’字,论究起来,或可说已臻夺断之列吧。”
禅术分为三个境界,最初的便是射覆,更高一层的境界则是夺断,而至高无上的境界则是纪世。古往今来,相传唯有武界神祇时代的大智大慧的智老达到了“纪世”的最高境界,成为智绝苍穹的神级人物,除此之外,能达到夺断之境的人也已是凤毛麟角,二三百年来,或许唯有玄流的悔无梦能达到这一境界。
伙计虽然不懂禅术,但与每一个乐土人一样,对禅术有关的传说倒听过不少,也知道“夺断”之境已是百年罕见。故听眼前这青衫老者自称已臻禅术的夺断之境,他是决计不信的,心忖若有此等修为,又怎会在这样的客栈中出现?
那青衫老者兴致盎然,竟起身拉着伙计的手,道:“走,你我同去一观天象,看看天瑞将在何方问世!”
伙计道:“小的肉眼凡胎,恐怕是看不出什么的,老人家你自便吧。”
青衫老者有些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坚持,径自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伙计呆了呆,忍不住好奇之心,上前打量了微盘上的智禅珠几眼。
只看了几眼,他忽然感到有些目眩神迷,心惊肉跳,仿若落入他眼中的并非只是一个微盘一些智禅珠,而是无穷的玄奥。
伙计赶紧将目光错开,不敢再多看,心中暗呼:“好邪!莫非这老头竟会妖术?”
他有些忐忑地退出了屋外,只见那青衫老者已下了楼,正向院中走去。夜风习习,拂动青衫,让人感到老者那清瘦的身躯像随时都会乘风飘去,恍惚间竟让伙计感到有几分仙风道骨。
伙计微微一怔,静了片刻,也下了楼。
回到自己屋内之前,伙计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老者一眼,只见那老者正背负双手,仰望无限苍穹,如痴如醉,口中喃喃自语,伙计一句也听不懂。
伙计正待掩门时,那老者忽然回望向他这边,道:“南方有一股紫气直冲斗、牛二宿之间,看来那天瑞应在南方出现了。”
伙计随口应了一句:“老人家神机妙算,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如此了。”
“砰”的一声,他已将门掩了个严严实实。
可过了不多久,当伙计睡意袭来,正待入梦时,忽又闻院中老者一声惊呼,再度被惊醒了。
他本待忍一忍,孰料青衫老者并未就此静下来,而是失声呼道:“七星连珠,天下应劫!天枢阴晦,摇光赤芒,乱兵大起……既有天瑞重现,为何又有应劫之象?!”
其声怆然而悲天悯人,似在问苍天!
掌柜被吵得不得安宁,又气又恼,正待开口,忽然一道天电破空划过,刹那将天地间的一切照成一片惨绿之色。
天地萧索!
掌柜没来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到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天地重归于黑暗,甚至比原先更显阴暗。
紧接着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其声之巨,几让客栈木楼簌簌震颤!
掌柜的一阵心惊肉跳,睡意全消。
他披衣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天之南向乌云四聚,沉沉压来,气象森然。
而青衫老者孤立于院子中央,透着几分苍凉。
掌柜下意识地将披着的衣衫紧了紧……
“轰隆……”震天动地的惊雷在映月山脉滚滚而过,群峰震慑!
被囚禁着的石敢当也听到了这惊雷之声,心头莫名一颤。
他自知这并非因为惊惧之故,而是在冥冥之间感到将有惊人的事要发生了……
虽然他被囚于此地,但烦躁不安的却不是他,反而是蓝倾城。蓝倾城曾声称他可以等待几年而石敢当要煎熬几年却决不容易,但事实上真正早早失去耐心的反而是他自己而非石敢当。
蓝倾城也许忘了一点:石敢当当年仅为了一个诺言,可以在隐凤谷一待二十年,那么,若是为了比此更重要的事物,忍受几年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石敢当的确不知道“天残”的下落,就算他愿意说,也无从说起——当然,石敢当即使以实相告,蓝倾城也是决不会相信的,所以石敢当宁愿三缄其口。
这些日子来,石敢当一直在思忖蓝倾城寻找天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天残虽然是天玄老人的亲传弟子,却没有任何内力修为,既然如此,就算玄流口头相传的“天残”的确是存在的,对蓝倾城应不会有多少威胁,蓝倾城又为何急于找到天残?
让石敢当不解的还有为什么蓝倾城能知道自己在酉、戍之交的时刻,内力修为会大打折扣?
如果蓝倾城只是以性命相逼乃至以酷刑待他,石敢当自是丝毫不会为之所惧,但自从蓝倾城失去耐心,开始显露狰狞面目,竟以被害的道宗弟子示于石敢当面前时,石敢当既惊且怒,再难平静。
蓝倾城对石敢当的性情甚为了解,知道他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却决不会不顾道宗弟子的生死。石敢当也可能会想到蓝倾城送来的残肢未必真的是想救自己出去的弟子的残肢,但对石敢当来说,却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
石敢当根本不知天残所在,即使知道,也不可能说出,但他又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道宗的弟子因为自己而被害,心中的痛苦,实是肝肠寸断,难以言表。
如今,他被囚禁于清晏坛尚不及一月,却已不知苍老了多少:须发皆白,双目深陷,全身上下几乎难见一处肉感,骨骼在皮肤下根根可数。
石敢当曾试图挣脱这副锁具,但他作了一番尝试之后,不得不放弃了。
这副锁具实在太过精巧,竟在保证石敢当双手可以活动的情况下,仍能绝对有效地控制石敢当,根本不可能给石敢当有任何可乘之机!石敢当自知此刻他的内力如常,偏偏只要他一运内力,立即脉门被扣。
饶是石敢当见多识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内息本是无形无相,且是在他自己的体内运行,按理锁具再如何精巧,也终究是一死物,怎可能在他运行内息时有所感知?更勿论能起相应变化!
偏偏这就是事实!
这让石敢当不得不开始相信蓝倾城的话:此锁具是出自天下第一巧匠“天工”之手!
据说天工八岁时就能做出能飞出数十丈远的竹制鸟儿。
据说天工能做出一种铁桶,只要把水倒入其中,盖上铁盖,一刻钟后,桶中的水便已然沸腾了。
据说天工的手之所以极巧,是因为他每日都要用香胰仔细清洗双手不下十次,并且在入睡之前还要套上特制的皮手套,手套内缝有特制的药物……
关于天工的传说不可枚举,但真正见过天工其人的人却极少,他可谓是真正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若是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制成如此精巧的锁具的话,那么石敢当相信此人就一定是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