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方大娘和鹅儿从左边甫道直向后面而来,转过听雨台便到辅德宫了。她两个潜身进去,里面空洞洞的暗无人声。东方大娘好生疑惑,悄悄的向鹅儿说道:“我们上了那两个牛子的当了,你看这里一些儿人声也没有,他们一定是不在这里了。”儿摇头道:“未必未必,这里是明间,他们俩或许是在上房里,也未可知。”东方大娘半信半疑,和鹅儿走进上房,只见里面灯光未熄,帘帏沉沉,帐子里有鼻息的声音。
东方大娘一个箭步纵到床前,用刀将帐子一挑,只见司马师和郭氏并头交颈的,正在好梦方酣的时候。东方大娘只气得浑身发抖,翻起三角棱的眼睛,一声怪叫道:“我的儿,你巡察得好啊!”她这一声怪叫,将他两个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把个司马师吓得三魂落地,七魄升天,浑身好像得着寒热病似的,零零碎碎的动个不住。东方大娘露出一嘴的黄牙,一声狞笑道:“好极了,巡察巡到贵人的床上来了。”司马师哪里还敢答话,披起衣裳,便想动身。东方大娘的三角棱眼睛一睁,冷冷地道:“到哪里去?”司马师吓得赶紧将脑袋往腔子里一缩,动也不敢动一下子。东方大娘向鹅儿骂道:
“你这呆货,站在那里发你娘的什么呆,还不过来帮助我动手,等待何时?”鹅儿慌忙过来,一把将郭贵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东方大娘指着她骂:“我把你这个不要脸的贼货。司马师他是个怎样的一个人,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就和他勾搭了,枉把你做了一位皇皇堂堂的先帝的爱妃;这些偷汉子的勾当,就像你做的吗?好贼货,我杀了你,看你有什么脸面去见泉下的曹王。”骂得郭氏低首无言,闭目等死。
东方大娘又指着司马师骂道:“天杀的,今天还有什么花样在老娘面前摆了?快一些儿摆出来罢,怪不得成日有借着阅操巡察的调儿来哄骗我呀,原来还有这一回事呢;好不要面孔的东西,你的祖宗差不多也未曾积德,才生下你这个乱伦灭理的畜生来的,我且和你去见万岁去。”吓得司马师磕头如捣蒜的央告道:“夫人不看今日的面上,还要想想当年的恩爱;好夫好妻的,都要原谅我一些才好便是我做错了事,今天你恕我初犯,下次改过自新就是了。如果下次我再犯这些毛病,随打随罚如何?”东方大娘听他这番话,越发火上加油,兜头一口道:“呸!休放娘你的屁,这些话我不知道听见过几次了;当初咸的辣的,死猫死狗,乱去勾搭,我倒不大去和你计较,深怕人家晓得了,损失你的威名;谁想你这不知高下的杂种,给你搽粉,你不知道白,越来胆越大,竟和主子爷的爱妃勾搭了,你不怕天下万人唾骂,也要留两个指头给你的老子遮遮才是。今天任你说出血来,我只当苏木水,非要和你去见万岁不可。”司马师哪里肯去,只管千夫人,万贤妻的在地上讨饶不止。
东方大娘骂得心头火起,拔出朴刀,霍的在郭氏的粉颈上一横。说时迟,那时快,一颗头骨碌碌滚向床肚裹去了,鲜血直喷,霎时将一顶白罗的帐子染成胭脂的颜色。司马师吓得魂不附体,俯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子。东方大娘拿着血刀,向他一指道:
“如今你好去和她寻乐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宫门外人声嘈杂,霎时间一对一对的宫灯,由宫女们撑着拥了进来。曹睿和一群守宫的武士,陆续赶到。大家拥进房,见了这种情形,一个个张口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东方大娘走到曹睿的面前,正想说话。不料有个侍卫太不识相,他拦住喝道:“哪里来的野妇人,圣驾在此,休得乱闯!”东方大娘将金黄色的眼珠一转,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娘认不得什么圣驾神驾。”
她说着,劈面一掌,将那个侍尉打出三丈以外。余下的侍尉,吓得好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没有一个敢再来讨没趣。东方大娘振振有词的将方才一番情形说了一个畅快,迫着曹睿定司马师的罪。曹睿此刻才如梦初醒,不觉又羞又气又恼又怕。要是不定司马师的罪,眼见东方大娘杀神也似的站在旁边;万一定了罪,又怕司马回来翻脸,倒弄得无话可说。怔怔的半天,才说道:“夫人且请回府,孤家自有处分。”东方大娘很爽快的说道:“好极好极。”她回头向司马师说道:“我和你做了八年的夫妻一场,我想起来,在你家总算没有什么失德之处;不想你这个怙恶不悛的东西,三番两次,兀的不肯改掉你那畜生的行为,我和你的缘分满了,我如今要走了,我却要交代你两句话:我走后,你若改过,我还可以重来,如若不改前非,我不独不来,你还要当心你那颗脑袋。”她说罢,长啸一声,带着鹅儿,身子一晃,早已不知去向了。
曹睿一腔子的恼怒,无处发泄,恶狠狠地盯了司马师一眼,闷闷的回宫去了。司马师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回府去了。曹睿经这番惊恐羞愤不禁病了,不上两月,一命呜呼。司马回都,与众大臣立太子芳为魏主。从此司马的势力更进一层。加之曹家的梁柱,像曹仁、曹洪、曹休等,先后死亡,他们越发肆无忌惮了。司马师在丙子十四年至十九年,相继而亡。
司马昭愈觉无法无天,出入羽葆,自加封为相国,并加九锡。此刻稚子曹芳已被废为齐王,迁居河内,立曹髦为魏主了。不上数年,曹髦见司马昭威权日重,自己没有一些权柄,心中十分怨恨,对内侍臣每每谈到司马昭,即切齿咬牙,宛然有杀昭的念头。不想一般内侍臣,为趋奉司马昭起见,暗地里报与司马昭。司马昭听得勃然大怒,与成济、贾充等一班佞,生生将曹髦刺死在南网下,又立燕王曹宇的儿子曹矣为魏主。
炎兴元年,司马昭大举犯阙,遣邓艾率大兵三万,自狄道、甘松集中,以拒姜维。诸葛瞻率兵三万,自祈山趣武街桥头,断姜维的归路。钟会领兵十万,分斜谷、骆谷、子午谷三路,进窥汉中势如破竹。
不到两月,各路的贼兵已由阴平近逼成都,虽有姜维、张翼辈死力抵御,无奈人众我寡,连连失败。诸葛瞻在绵竹战死。此刻刘后主在都中一些儿风声也没有,镇日价饮酒调琴,昼寝夜兴,度他的梦中生活。
读者听我这话,不要骂我胡诌么?不,原来有个原因。后主的驾前文武,尚称齐整,论兵力,论地势,贼兵皆没有入寇成功的可能,其误在诸葛瞻。若在阴平扼险拒守,纵使贼兵众多,不曾发生效力的。阴平一错,遂将汉室江山断送与他人了。再误在黄皓,这黄皓本是个祸国殃民的贼子,后主偏偏要器重他,言听计从。此刻风声鹤唉,草木皆兵的时候,各处告急的本章如同雪片相似,皆被黄皓收起,不教后主知道一些儿风声,等到贼兵将都城困得水泄不通,后主才如梦初醒,忙召群臣商议退敌的计划。黄皓进言道:“魏兵势大,料想我们不能抵御了,不如开城投降为妙。”
话犹未了,瞥见文班中走出一人,手执牙翁,指着黄皓骂道:
“你这老贼,师婆的神言,今天如何不验?汉室的江山断送在你这老贼的一人手里了。你此刻还要落井下石,劝我主投降他人,你难道没有心肝么?就是投降魏主,未必就让你一个人去偷生了。好奸贼!我与你将性命拼了罢。”那人说罢,举起牙笏,向黄皓劈面掷来。黄皓赶紧躲避。不料黄皓却没有掷到,后主额上倒着了一下子。后主大怒,忙命拿下。两边的武士不由分说,将中大夫杨冲从御座前抓了就走。后主连声喊道:“欺君周上的贼子,给我推出去砍了!”不多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捧了进来。后主才算息怒。
群臣有的主张投吴,有的主张降魏,意见纷岐,莫衷谁是。谁周越班奏道:“自古没有寄居他国做皇帝的道理,而且孙亮器小,不能容物;与其受间接之辱,不若受直接之辱;现在奉玺乞降,或者不失封侯之位呢。”
后主还未答话,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人,厉声骂道:“谁周匹夫,汉家那里薄待于?你竟劝万岁乞降于国贼,腐儒偷生畏死,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敌的道理?”后主一望,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北地王刘湛。后主张目厉声道:“众大臣皆议以降为佳,你偏欲仗血气之勇,要满城流血么?”刘湛叩头道:“先帝在日,憔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言辄非理;臣窃料成都之兵,尚有五万多人,姜维全师在剑阁,若知魏兵犯,焉在坐视的道理;我们这里开城拒敌,姜维得信,必来援救。那时内外夹攻,管叫他片甲不回。岂可听这班卖国贼的话,轻轻的废弃先帝之基业?”后主听得,勃然大怒,叱道:“你是个不识天时的小孩子,晓得些什么?”刘湛笑道:“如果势穷力竭,宁可君臣父子背城一战。战胜固佳,万一殉难,也好见泉下的先帝了。”后主不听。刘湛放声在哭道:“吾祖创此基业,诚非容易,今一旦弃之,吾临死不辱。”后主不耐他的琐屑,命人将他推出宫门;这里和张绍、邓良、谁周等商议一会子,决定先命他们三人奉玺乞降,又令蒋显责旨去招姜维降魏。择定于十二月十一日,君臣开城出降。
这个风声,传到刘湛的耳朵里,可怜他心胆俱碎,独坐在中堂上,将那股无名的怒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坐立不宁,在中堂上踱来踱去一阵子。想起先主在日何等艰苦,岂轻容易创此基业,不料如今一旦弃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捶胸顿足,哭声如雷吼。他的夫人崔氏,正在后方教子读书,猛听得中堂上有人号哭,大吃一惊,忙向丫头小雪莲道:“你快些到面前去看看,谁在中堂里啼哭?”
小雪莲答应着,走到中堂的屏风后面,偷偷地望了一眼,慌的转身,飞也似的跑进来,对崔夫人说道:“王爷不知为着什么事情,正在中堂上哭着哩。”崔氏夫人不敢怠慢,轻移莲步,扶着小雪莲向中堂而来,不多时,走进中堂。刘湛的哭声未止,眼中流血。夫人忙近来检枉问道:“王爷,什么事情这样的悲伤?”刘湛拭泪,止住哭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可知道我刘家四百多年的基业,要送给他人了?”崔氏夫人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忙问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呢?”刘湛半晌不答,两眼望着天空,只是发愣。崔氏夫人真是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侍立在旁边,不敢再问。
列位,现在魏兵已困城多日了,难道崔夫人就一些儿不晓得么?原来刘堪向来和崔氏敬爱如宾。刘湛早朝回来,只谈家事,不谈国事。崔夫人一向知道刘湛的脾气,她从不问过一句。她生了三个小爵主,乃是刘恕、刘忠、刘骥。她除了料理家事以外,镇日在闺中教着他们读书,所以外边随便怎样的变动,她却不知道一些儿的。
此时听得刘湛突然说出这样话来,她如何不惊,眼见刘湛满眼鲜血,一头的青筋根根暴起,仰首直视,好像疯了的一样。崔夫人见这等光景,料知事出非常,低声问道:“王爷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呀?”他转过身来,见崔夫人立在身边,忙问道:“夫人!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崔夫人道:“王爷,今天吃醉了不成?”刘湛道:
“我未曾醉。”刘湛说罢,复又流着血泪。崔夫人问道:“王爷,既没有醉,何以失却常态呢了”刘湛霍地跳起来,握着夫人的手,哭道:“我的夫人,我要尽忠了,你替我将三个儿子看顾成人,他们能替我出口怨气,替祖宗报仇,我在九泉之下,也就膜目了。”他说罢,一掇手,拔出宝剑,向颈上就勒。慌得夫人死力扳着他的臂膊,哭道:“王爷!你究竟为着什么事情呀?”刘湛哭道:“夫人还问什么?现在魏兵已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了,一班偷生怕死的贼臣尽是劝着父王降魏,前天我在朝上,扳驳了一本,无奈父王执迷不悟,不听我的谏劝,将我赶出朝来;今天听得城中的人,十个有九个说父王已将玉玺着人送与邓艾了。择定十二月十一日,开城出降。夫人!你想先帝三十年血汉换来的基业,父王毫不经意地弃于他人,我虽说没有反对的可能,但是父王既降了贼国,我还能随他一起去面见他么?不如死了,九泉之下,也好见先祖父子。”崔夫人哭道:“王爷,你能尽忠,我难道就不能尽节么?”刘湛听说,又惊又喜的,紧握着她的手,笑道:“夫人,你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崔夫人正色说道:“王爷,哪里话来,王爷尽忠,我偷生在世上,眼见万岁投降敌国,我难道认真做一个不节的妇人么?”刘湛道:“夫人,你的话固属不错,但是你我死后,那三个孩儿,却依靠何人来抚养呢?”夫人哭道:“王爷尽忠,妾身尽节,他们当然也要尽孝了。”刘湛大笑道:“好哇!这才算是我刘湛的妻子呢!”崔夫人撒手对着刘湛福了一福,哽咽着说道:
“王爷,妾身先到泉下去候你了。”刘湛凄惶着,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崔夫人扶着小雪莲,向后面而去。不多时,小雪莲出来报道:“王爷,不好了!夫人在后面自归天了!”刘湛道:“罢了,你去将三个公子喊来,我有话说。”小雪莲心中明白,忙向后而来,到了书房里将刘恕等三人喊来。刘湛将以上的事情,怒气冲天的说了一遍。刘恕等人一齐跪下哭道:“母亲已经先去了,我们当然随父王一道去。”他们说着,在袖里取出砒霜,纳入口中。不多时药性发作,一个个扑地倒下七孔流血,三道魂云追随着崔氏去了。刘湛心肝俱碎,忙将家中的从仆用人一齐喊来,对他们慷慨激昂的说道:“现在我和诸位要分手了,承你们一场侍候,我实在对不起你们,你们各自去罢,愿你们向后一个个飞黄腾达,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慰了。”众人一齐流泪说道:“王爷哪里话来,王爷尽忠,夫人尽节,公子尽孝,我们难道就不能成全王爷的一个义字么?”他们说罢,东碰头西撞柱,霎时七歪八倒,没有一个活了。刘湛提剑径入后堂,只见小雪莲也自在夫人的旁边。他将崔夫人的头用剑割下,复又走到中堂,将刘恕等的首级割下,提在手中,就地放起一把火来。他大踏步出了府门,直向昭烈庙而来,到了昭烈庙,倒身跪下,大哭道:“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无法挽救故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不负孙今朝一死了。”他说罢,大哭一场,拔出宝剑向颈一横,鲜血直喷,一道英灵直随夫人去了。
后主听说刘湛自勿,毫不悲痛,直命人将他葬下。满城的百姓听说北地王尽忠,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后主到十二月十一日的清晨,大开四门,魏兵大队进城。从此以后,再没有汉家的书说了。总计后汉二帝,在位共四十三年,合两汉二十六帝,共四百六十九年,一座锦绣江山,给后主容容易易送与他人,岂不可惜里小子这部《汉宫》,写到这里也就搁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