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看着王源道:“贤弟,你真当我不知道陛下的心思么?但即便知道陛下的心思又能如何?你难道会因为此事回成都和陛下理论么?李光弼和郭子仪若能在河西和陇右领军东进,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长安一线我们给叛军巨大压力,他们若是真能突破东面的防守而突入叛军腹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我的目的不都是为了平叛么?但能平息叛乱,便是你我心中所愿。咱们大可不必为了此事和陛下计较。既然陛下已有猜忌之心,咱们又何必去为此事去争执?此时此刻,若是闹得满城风雨,于大局是否有利?若是无法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你又是否会抛下一切不管?”
王源吸了冷气,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但冷静下来一想,玄宗既然明知此举一定会招致自己的愤怒,但他还是这么做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玄宗铁了心要这么做了。就算自己回成都跟他理论,也未见得便有好的结果。相反,兴师问罪之举反而会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玄宗不是傻子,上次自己强势反击杀了房琯之后,一个老谋深算的皇帝绝不可能犯第二次错误。也就是说他敢于如此,若非已经做好了应付自己反击的准备,便是已经决意不再会向自己妥协。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若是一怒之下回成都和他理论,反而可能会正中他的下怀。自己也不可能一赌气便撂挑子不干,那样玄宗极有可能会顺水推舟免了自己这个大元帅。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难道要拱手送人?而自己一旦失去兵权,下场会是如何?这不难想象。要么自己便跟玄宗来硬的,直接撕破脸皮来个逼宫行动,这当然是易如反掌。然而此举带来的后果也难以想象,在叛军未灭的情况下,自己再行此举,不仅天下大乱难平,而且将会坐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指责。接下来的路自己便很难走了。难道自己要走安禄山的路?直接扯旗造反?那是王源绝不愿意做的,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
从战略上而言,高仙芝所言不错。若是李光弼和郭子仪当真能撑住北线的一片天,对于平叛之事或有助益。若是自己过于在乎权力上的得失,不免被包括高仙芝在内的人看做是自己只在乎权力而不在乎平叛大局。虽然不至于让自己名声扫地,但对于自己的声望是有较大损害的。
思量良久,王源决定咽下这口恶气。既然大家都能看出来这次是陛下的不地道,那么这个亏未必便是亏。吃了这个亏未必便是坏事。自己的实力并未受损,而且会赢得更多的同情分,这或许正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况且自己在没弄清楚为何玄宗会执意如此的真正原因之前,轻举妄动是不智之举。玄宗等着自己发飙,自己偏偏不发飙,这或许会是更好的应对之策。
“兄长说的在理,我实不必为此事而愤怒。无论如何,平叛乃是我们的第一要务,只要于平叛有利,我又何必计较这些。陛下要怎么做便随他去吧,我等无愧于心便可。多谢兄长教诲。”王源吁了口道。
高仙芝叹了口气道:“贤弟,你能这么想便是最好。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的愤怒的和失望。但是正如你所言,我等无愧于心便可,我们是为了天下百姓,不是为了某一人而尽忠。他可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当前局势不能自乱阵脚,有人看不清大局,我们可不能跟着一起犯糊涂。况且陛下此举对我大军并无妨害。”
王源笑道:“兄长深明大义,我很感激。兄长,我想这两日便动身回成都去,还需要兄长继续在此辛苦领军了。”
高仙芝愕然道:“你怎地还是要回成都理论?刚才的话都白说了不成?”
王源笑道:“兄长放心,我回去并非为了这件事。这件事我一个字也不会提。莫忘了我们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回去要安排百姓过冬之事,另外丰王爷和颜太守我也要送到成都去,我想亲自跟陛下解释此次援救平原城以及巡察黄河南岸各郡县州府之事。我们暂不攻长安的打算也要跟朝廷解释清楚。我不想闹得误会连连,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这些事都需要妥善处理,我不能不回成都一趟。”
高仙芝点头道:“说的也是,你是相国,也确实需要你去安排一些事情。但你要向我保证,绝不因为李光弼和郭子仪的事情和陛下起争执。”
王源呵呵笑道:“兄长放心,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说不计较便是不计较。只是我又要离开军中,军中事务又要让兄长操心了。”
高仙芝摆手道:“自己兄弟,说这些作甚?这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两人在大帐孤灯下谈谈说说,不知时间流逝。直到闻营中四更更鼓敲响,才发现夜色已深。高仙芝也并没有和王源一起入内抵足而眠,在王源的目送下踏着深夜的秋霜回帐休息。
……
次日上午,王源在高仙芝的引领下巡视了大军营盘。高仙芝选择将大军的营盘驻扎在长安东十里灞河两岸,沿着灞河两岸形成一个方圆五六里的大营盘,前营距离长安东城门不过五里之遥。此处扎营得天独厚具有封锁长安东边的通道的作用,军营将灞河上的三座桥梁尽数被囊括在内,长安往东的通道被彻底掐断。
并且,军营之中有大批的房舍和院落在此,那是之前矗立在灞河两岸的大唐贵胄们在城外的别苑和府邸。这些宅邸原本都豪华阔大,沿着灞河两岸排列,在灞河两岸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城镇的规模。因为有了这些宅邸庭院,大军的物资器械也就有了合适存放之所,无需露天堆放。同时大批的兵士们也有住宿之处,到了严冬之际也是可以挡风御寒的。对王源而言,如果大军最终必须要在长安郊外困守过冬的话,营寨稍加改造,那是绝对可以度过长安严酷的冬天的。
在策马经过灞桥的时候,王源勒马于桥头观看灞桥两岸的风景,不禁唏嘘不已。他倒不是感叹营寨的连绵宏大,而是在感叹沧海桑田之变。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来到灞桥的时候,是被邀请参加虢国夫人在灞桥西岸的东园之中的一场踏春聚会。正是在那场聚会上,还懵懂无知没有从穿越的迷茫中走出来的自己遇见了杨家的那三姐妹。正是在那成聚会上,自己的新编《清平乐》以及一首古风《袖底风》传唱开来,在长安名声日隆。也正是在那场聚会上,自己遇到了那个给自己带来无穷麻烦的虢国夫人,以至于终于逼得自己动手杀了她。也同样在那场聚会上,自己遇到了秦国夫人,并且逐渐两情相悦,并让自己受益良多。
总而言之,此处对于王源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也勾起了王源很久没有触及的回忆。然而,此刻眼前的灞桥两岸早已面目全非。灞桥的流水依旧哗哗的流淌着,然而两岸却已经景象大变。
当年柳浪如堤中花团锦簇琼楼玉宇林立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两岸的柳树几乎已经全部被砍伐殆尽,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这些柳树全部被当做营寨的木栏甚至是烧火的柴薪,而且也为了不遮挡视线,故而被砍的干干净净。没有了树木的掩映,那些河岸上的庭院和楼阁显得突兀丑陋无比,没有丝毫的美感。
当然,这并非完全是神策军的‘功劳’,早在叛军攻占长安之时,这里便已经被叛军们糟蹋的一塌糊涂。从那时起,灞桥两岸便不再是长安的盛景之处,而是铁蹄践踏的缩影了。近一年的时间,唯有灞桥和桥下流水依旧,默默见证了这场大乱给这一小片地方所带来的巨大改变。
沧海桑田,原来无需百年千年之变。在残酷的战争践踏之下,短短一年时间,便可以改变一切。战争是残酷的,要恢复这些美好的景物的前提便是结束这场战争。也许时间会治愈战争在大地上留下的伤痕,也许某一天,这里依旧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样子。王源唏嘘良久,终于策马缓缓下桥,往西边的前营而去。
距离长安五里的大军前营气势恢宏。高大的营门两侧土木营墙绵延围绕。数十座高大的箭塔沿着营地前沿矗立着。营前平坦的开阔地面上,战马纵横烟尘四起,无数的攻城器械矗立在前营之中随时待发。马步兵忙而不乱,龙精虎猛,士气高昂。
王源等人策马抵达长安东城门外两里处,长安城在秋阳照耀之下巍峨耸立,远远可见城墙上方士兵林立旌旗招展,一副如临大敌之景。无数的百姓被驱赶着搬运沙土泥包上城,将本已坚固高大的城墙无限制的加固着。城墙上方的箭塔多的如同塔林一般,还有不少箭塔正在开工。城墙下方的地面上挖着无数条壕沟和陷阱,里边的尖桩密密匝匝,很远都能看的清楚。
眼前的这座长安城已经完全不是王源印象中的城池,整座长安城完全已经抛弃了恢宏威武和华美的气势,完全武装到了牙齿,像一个浑身带刺皮厚牙尖的大豪猪一般,让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