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李从璟自然无可无不可,不过他既然趟了大同军这趟浑水,已经置身其中,就没有半途将自己摘除的道理,眼下大同军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了他的事,他行事向来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加之敬佩秦仕得的风骨,念及秦仕得昨日重伤,兀一见面便将大同军安危相托的情义,遂点头答应。
要么不做,既然要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这也是李从璟习惯,他在与张大千等一道前行观察战场的时候,让第五姑娘带近卫锐士,散出去看看周边有无其他契丹军行踪。这样的事情,有军情处锐士在内的近卫,自然娴熟拿手。
契丹军骤然出现在桑亁关外叩关,这里面有太多疑问、蹊跷,李从璟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时,众人来到一处高地,遥望桑亁关。
桑亁关是雄关,高立如山,雄关前契丹军密集如蚁,正在啃食大山。这幅场景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但是蚂蚁多了,也是能啃破山峦的。
桑亁关外,正攻城的部分契丹军,忽然撤了回来,重新在本阵前列阵。这一幕乍一看上去是好事,然而张大千等人无不面色阴沉,眸子中有怒火闪动。
因为桑亁关前,已经密密麻麻躺满了云州百姓的尸首。契丹军退却,固然是攻势受挫,但首要的,却是被他们驱赶接城的百姓,包括那些妇孺老弱,都死尽了。那不成模样歪倒一片的百姓尸体,成了最刺眼的所在。
陈力当即就有些忍不住,要请命速攻桑亁关那数千契丹军。
然而惨剧并未就此停止,在陈力发声之前,契丹军阵前又有了变故。数百个契丹军士,押解着数十人,从阵中出来,在桑亁关停下。他们让那数十人跪下,辅以刀逼之,另有契丹军士奔向关前,大声向桑亁关喊话。
此情此景,不仅让张大千等人涨得脸通红,便是李从璟,目光都阴沉下来。
那被契丹军士押出阵的数十人,身上还着有大唐军袍。他们的身份也明了,是之前被契丹军俘虏的关外守军。
过了不久,向桑亁关喊话的契丹军士,见城墙上没有反应,忽的一挥手。
他这一挥手,那些以刀逼着关外守军的契丹蛮子,立即举起手中马刀,狠狠斩下。
一时间,半数被俘边军人头落地!
杀俘。阵前杀俘!
在场众人莫不是沙场宿将,哪一个不认得,这些契丹军是在利用俘骗开城门不可得的情况下,在杀俘泄愤!
众人回到大同军集结待命的地方,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陈力正要说话,有游骑从后方奔来,向众人汇报了一个让所有人莫不心一沉的消息,“三十里外,有契丹精骑尾随而至!”
不久,被李从璟散出去的近卫,也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
桑亁关外某隐蔽处。
耶律敌烈望着远处的桑亁关,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苍老而深邃的眸子恍若不可见底的深渊,让人难以从中窥探他心中的想法,甚至连窥探他的情绪都是奢望。
在耶律敌烈身前,站着一个满头冷汗,神色间带有惶恐之意的中年将领。
半响,耶律敌烈开口,声音没有点滴温度,“折了老八,还让大同军全身而退,你这仗倒是打得精彩,不愧是我耶律敌烈的好儿子!”
耶律雉汗如雨下,耶律敌烈越是没有发怒的迹象,他就越是忐忑,因为这往往意味着耶律敌烈已经出离一般意义上的愤怒,愤怒到了没有心思将怒火表达出来以震慑旁人。每当这种时候,一旦耶律敌烈要发泄这种怒火,往往就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呼得一下跪倒在地,耶律雉死死咬紧了牙,连自辩和解释的尝试都不敢有,甚至连声音都已经不敢发出丝毫,唯有以一种恭敬到底的态度,来表明他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耶律敌烈看向身体微微颤抖的耶律雉,问:“你可知,我为何要你率部肆虐云州边境?又为何在得知秦仕得已到桑亁关的情况下,只给你数千兵马,让你堂而皇之进入秦仕得视野,与他在野外交战?你又可否知晓,桑亁关外为何有大军在叩关?我又是为何,会在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发问,落在耶律雉耳中,在引起他思维运转的同时,也将他惊得脊椎发凉。耶律雉并不愚笨,此时此刻,他已然能够感觉到,在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中,有着耶律敌烈惊人的谋划,甚至很可能事关一个超乎他想象的布局。而作为这个布局的一环,他的行动竟然败得一塌涂地,作为耶律敌烈的义子,他竟然亲手破坏了这个布局,这让他如何能不忐忑非常,如履薄冰?
耶律敌烈虽然看似如同一个儒将,但作为耶律敌烈的义子,耶律雉却清楚的知晓,在耶律敌烈温和有礼的面具下,隐藏着一颗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心。否则,耶律敌烈又怎可能在如今的契丹国,坐稳让无数人眼馋的北院夷离堇之位?
在意识到自己通了一个多么大的篓子之后,耶律雉甚至害怕,耶律敌烈是否会一怒之下,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摘下来!
耶律敌烈重新看向桑亁关,“我攻取丰、胜二州,将这沃野千里之地纳入大契丹国的版图,又应皇上圣命,建立应天军,坐镇此处,为大契丹国西征扫清障碍,掌控补给支援线,其责何其之大!无论是据有这沃野千里的马场,为大契丹国提供源远不远的精良战马,还是保证大契丹西征道路畅通,让西征能够顺利开展,为大契丹国再扩版图,这里间的事,哪一点容得半分闪失?”
耶律敌烈语调渐渐缓下来,他继续道:“桑亁关,天下雄关;秦仕得,唐朝虎将;大同军,亦不失之为唐军精锐。若有唐军从桑亁关西出,丰、胜二州一片坦途,无险可守,大唐精兵可直抵草原腹地,要应之极难;而要从丰、胜二地进军桑亁关,则难如登天。让这三者立在身侧,便不能不时刻如芒在背,岂能不除之?此三者能除,不仅丰、胜二州和应天沃野千里之地安然无虞,一旦本王据有桑亁关,来日契丹南征中原,亦可从此发兵直达幽云腹背,配合王师,给予卢龙军致命一击!”
“让你肆虐幽云,大开杀戒,为的不是别的,就是激怒秦仕得,让他领兵出关。这本是一件没有难度的事,实际上这件事你也确实做得不错,秦仕得被你成功引出桑亁关。本王让你只带数千兵马周旋在云州边境,迎击秦仕得,就是要让他以为有机会胜你,从而与你交战。今日本王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桑亁关外之所以有大军叩关,便是本王要趁大同军出关,桑亁关兵力空虚、没有援军之际,将其一举击破!”
说到这,耶律敌烈本来缓和下来的语气,陡然又变得严厉起来,他盯着耶律雉,森然道:“且不言你击破大同军,只要你不是太不经事,能够拖住秦仕得几日,让大同军脱不开身,本王就能从容拿下桑亁关!从容拿下桑亁关,届时一切大定!我契丹大军只要据此雄关,则幽云尽在我兵锋威胁之下,大唐尽在我兵锋所指之下,天下都在我兵锋笼罩之中!”
“一旦如此,坐拥中原的李存勖如何?攻克平州的李从璟如何?都是我大契丹砧板上的鱼肉!”
耶律敌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以平复他已起伏剧烈的胸膛,他闭上眼睛,沉默瞬息,再睁开时,里面闪动的睿智和野心,让人无法直视。他道:“自大契丹建国以来,皇上便常怀饮马黄河之志,多少年来,中原烽烟四起,皇上数次倾尽大军南征。然而,皇上历次从东线南征,竟然都不能攻克幽州,战事一度陷入胶着,每每都被李亚子率援军赶到,让我等只能徒然班师!这是为何,根由在何处,你可曾想过?”
“不因其它,就是因为幽云之地险塞太多,步步皆荆棘,我大军正面硬攻,常常伤亡数倍于敌,而不能攻克天关、雄城!”
“而今,本王欲攻下桑亁关,从西线为我契丹大军打通直入幽云腹地,甚至是直入中原之路,多好的谋划,多么惊人的布局,天下大势,差几因本王而改变,天下大势,差几入了本王囊中!而你,耶律雉,作为本王第一个义子,本王苦心孤诣经营的布局,竟然因你之败,而化为泡影!何其可恨,何其可恨!”
话至此处,耶律敌烈再也忍不住怒气,一脚将跪着的耶律雉踹翻,紧跟着一脚脚踹在耶律雉脑袋上,疯狂的对其进行狂殴!
耶律雉甚至连防卫的动作多不敢做出来,任由耶律雉将他的脑袋一次次踹得一抖一抖的。不一会儿,耶律雉就鼻青脸肿,满面鲜血,惨不忍睹。
耶律敌烈发泄完,怒气终于稍稍有些消减,他收起脚,又恢复了站立的姿态,看了一眼卷缩在地上的耶律雉,“没死就给本王跪好!”
耶律雉拼命挣扎着,不顾鲜血横流的面容,勉力重新跪好。
耶律敌烈呼吸趋于正常,他忽然冷冷的问:“你说你看见李从璟了?”
“是,儿亲眼……所见!”耶律雉断断续续的说道,因为嘴唇破裂,他说出来的话不成腔调,听着格外别扭。
耶律敌烈冷然道:“李从璟不在幽州好生呆着,跑到这里来作甚?是了,前不久他才在檀州败了大元帅,让大元帅在古北口外吃了败仗,倒是正意气风发得紧!”
李从璟在檀州败耶律德光的事,耶律敌烈知道,耶律雉却不知,他怔了怔,不知道那位一直所向无敌的大元帅,怎生又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
耶律敌烈冷哼一声,“大元帅也是年轻气盛,千里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能不被人家狠揍么?”说着这,话风一转,“李从璟倒是个有几分本事的,竟然能让我大契丹的数位上-将屡次吃亏!不过他的好运到此为止了,这回他竟然跑出自己的笼子,到了本王面前来,且不管他是打得什么主意,本王定要让他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