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幽求嘿嘿怪笑,道:“真是无稽之谈!少林苦心大师乃少林寺掌门痴愚禅师的师叔,二十年前,便已名列武林七圣之列,虽说武林七圣未必就如世人所说的那般了不起,但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你却说他连二十招也接不下……嘿嘿,世间又有谁有这般本事?”
天师和尚一时脸红脖子粗,大声道:“你不信么?当和尚的不打……不打什么言来着?总之,苦心大师虽然了得,但与我曾经的那个师父相比,却是相差颇远!”
幽求只是冷笑连连,如何肯信?他对自己的武功向来极为自负,暗忖以自己的武功与苦心大师这样的世外高僧相比,虽有胜算,但即使能胜,也定会胜得颇不容易!那么,世间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在二十招之内胜了苦心大师?
只听得小木又道:“天师和尚,若你此言是真,那么你的武功也是极高了?”
幽求一怔,当即冷声道:“娃娃,你别指望能找到有武功胜过老夫的人。这和尚么,嘿嘿,老夫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杀他,只是见他还有些独特,与世间其他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相比,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方才没有杀他!”
言下之意是:他要想杀掉天师和尚,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倒好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他人的生死一般。
其实幽求虽然狂傲至极,却并非没有心计智谋,只是他自恃武功盖世,对寻常人物根本不需劳心费神而已。见到天师和尚时,他便已暗中留意,感觉到天师和尚并无绝世高手的那种懔然之气,甚至连一般高手的那种气势也没有,便断定对方不过是一个言行古怪的僧人而已。
小木却像是根本不把幽求的话放在心上,仍是自顾对天师和尚道:“若是你的武功颇高,我便可以让你取下佛珠!”
天师和尚若有所思地搔搔秃头,道:“我的武功实在稀松得紧,至多比他略略高明一点而已!”
他的手指赫然指着幽求!
幽求目光蓦寒!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真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再观天师和尚,实在毫无高手模样!
心中稍定,顿时失声冷笑!
小木道:“天师和尚,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他的声音越来越冷,而且微微发颤,显然此时心中是悲怒至极:“……你要胜他,并不容易,说不定胜不了他,反而被他杀了!”
天师和尚“啊”了一声,不由倒退了一步,失声道:“我……我并未说要与他厮杀,我只是说我的武功也许略略高过他一点而已!”
小木冷笑道:“他是不是恶人?”
天师和尚看了幽求一眼,道:“他若不是恶人,和尚我睡得好好的又何必起身试图感化他?可惜终不能如愿!”
幽求心道:“原来这和尚是客栈的客人,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想管我的闲事!”
小木道:“你曾经的师父让你感化恶人,无非是要你消减人世间的罪孽,是也不是?”
天师和尚又搔搔头,低声道:“也许……便是此意!”
小木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恨恨地道:“此时你身边便有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你只要杀了他,世间便少了一份罪孽,那么你岂不是可以取下一颗佛珠?”
天师和尚像是被砍了一刀般,失声叫道:“你……你让我杀人?”
“不错,对于感化不了的恶人,只有将他杀了,否则他将会继续为恶!”
幽求怪声笑道:“小子,原来你与他说了半天,竟是想让他杀了我?嘿嘿……真是天真至极!”
天师和尚连连后退道:“小重师,我是决计不会杀人的……”
小木冷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自己的武功比他高么?你亲眼见他一连杀了十几个人,却对此置之不理,还要假仁假义地感化他。你不杀他,明日他定会再杀十人,后日又杀十人,这些人皆是因你而死,你便是罪人了!哼,一个有罪之人却想去感化他人,真是可笑至极!依我之见,你能杀他却不杀他,你便是个恶人,你连自己都感化不了,又怎么能感化他人?所以,你永远也别想成为‘一师’!”
天师和尚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脸色竟已煞白!
半晌过后,他方如梦呓般自语道:“……我是恶人?我永远成不了‘一师’……”
想必他对“曾经的师父”是崇仰至极,想到永远也成不了那人的弟子,心中已是惶然至极!
在他听来,小木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可自己又怎能杀人?
一时大为苦闷!
忽地心中一亮,他一拍掌,大声道:“是了,我若杀了他,我便是恶人,如此一来,世间因我而少了一个恶人,又因我而多了一个恶人,那岂非毫无意义?”
大概是好不容易想出不杀人的理由,天师和尚很是高兴,又道:“无论此人如何该杀,我也不能杀他,当年佛祖饲鹰投虎,我身为佛门弟子,自应效法佛祖!”
所谓“饲鹰投虎”是佛经中关于为拯救他人而不惜献出自己生命的事!
所谓“饲鹰”,说的是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曾见到一只鹰在追吃一只鸽子,于是他产生了怜悯之心,将鸽子藏了起来。
鹰却对释迦牟尼说,你怜悯鸽子被吃掉而将它藏起,那么我因此将饿死,谁又来怜悯我呢?如果你真有怜悯之意,便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与鸽子同重量的肉来给我吃。
释迦牟尼同意了。
于是鹰取来了一个天平,将鸽子放在一头,释迦牟尼几乎将自己身上的肉割尽了,可鸽子的那一头还没有起来。
于是释迦牟尼举身跳到天平上,立时整个天地皆被感动,凶恶的鹰自然也被感化了!
天师和尚在这时说此典故,倒也算贴切。
小木又道:“你不妨将此人击成重伤,然后由我杀他,最后你再来将我感化,如何?”
这时,客栈中其他客人都早已被这边的异响惊动,看清是武林杀劫时,都吓得魂不附体,不敢由通道处逃走,有不少人便由后窗跳下,大概是有人不慎扭伤了脚筋,在客栈后院低声痛哼。
幽求一心要将小木调教成绝世剑客,所以如今他也不愿横生枝节,以免耽搁自己实现生平夙愿。“十日帮”虽然仅是一个小帮派,但死在客栈中便可能会惊动官府。
对于任何江湖中人来说,都不会畏惧官府;同时,每一个江湖中人,都不愿招惹官府方面的麻烦——幽求也不例外!
当下,幽求顿觉天师和尚太啰嗦,于是道:“和尚,识趣的话便远远地离开,我破例不杀你!”
不料天师和尚却道:“我已交了房资,为何要走?何况我若一走,世人岂不认为这些人是我所杀,而在畏罪而逃?……”
他尚未说完,幽求顿时不耐,冷喝道:“不识抬举!”
左手倏出,向天师和尚胸前击去!
虽然幽求只用了三成功力,却已声势惊人!
一声惊叫,天师和尚脚步一错,似跌似倒,竟已闪过了幽求的一击!
幽求又惊又怒,冷声道:“原来真是有些武功!”
他生性自负,眼见自己一击被对方轻易避过,心中杀意顿时大炽,沉哼一声,无指之掌已暴撩而出!
他已用上七成功力,纵是顶尖高手,也难以应付他这一掌之击!
天师和尚大叫道:“我不杀你,而你却要杀我!”
口中叫着,身子却已如鬼魅般滴溜溜疾转,那丑陋的右手更是不可思议地骈指猛进,所取方向赫然是幽求左腰要穴!
好惊人的身法!
幽求眼见自己若是要击中对方,势必亦将为对方所伤!一时心中之惊愕难以形容!
他的武功已至化境,眼见有异,立即倒转,双腿以快如惊电般的速度向对方疾出十几腿!
一时天师和尚的身影皆已被他神出鬼没的腿影所笼罩!
在这惊世一击之下,天师和尚再难从容闪避!却见他突然如同全身的骨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形如一团烂泥般委顿矮下!
他的身躯便如同一个矮墩!
随即反手倒撑,掌心一抡,身躯便如风车般疾转而出!
眼见即将飞出护拦之外时,天师和尚翻手在护拦上一拍,人便如同一张弓般弯了起来,本是飞速前冲的身躯突然倒转而回,重新回到原地!
幽求仰天狂笑!狂笑声中,整个客栈亦随之而颤栗!
屋顶尘埃“卜卜”而落。谁也不知道幽求为何而笑——甚至连幽求自己也难以明白为何而笑!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走了眼?一个绝顶高手近在咫尺,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屋内的小木自然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面部之神情亦显得极度吃惊!没想到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客栈中,居然还有如此一位身手不凡的和尚!
幽求的眼中有了一种光芒——这种光芒只有在面对配做他的对手之人时才会出现!
幽求道:“没想到老夫看走了眼,没有看出你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天师和尚道:“这倒奇了,我不是曾说过我的武功要略略高过你一些么?你为何不信我的话?”
天师和尚已年逾五旬,此时神情却是无邪如孩童!
幽求惊讶地感觉到对方虽然相貌丑陋,但仔细看他,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相反,在天师和尚的身上却有一种寻常人所没有的古朴天真之脱俗气质!
难道,这古古怪怪的和尚真的是一位得道高僧?
当下,幽求寒声道:“自我十岁练剑至今,从未败过,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胜我!”
他所说的这一番话倒并未自夸。
天师和尚却皱眉道:“真的么?那你的十指是被何人所断?”
小木插话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他被人砍断十指时,自是也将对方手脚砍下了,算起来,他也是胜利者。又或许他没有砍断对方的手足,却削去了对方不少毛发,细细一数,又何止十根?所以他也是胜利者。可惜,天师你却没有毛发,他要赢你,就有些困难了!”
天师和尚恍然道:“原来如此!但我没有了毛发,他的剑法便难以发挥了,如此一来,我便是胜了,也胜之不武!”
他这么说,便好像幽求的剑法是专用来削发剃毛的一般!
幽求心知小木一心要激怒自己,使自己与天师和尚决一死战,但纵是明白这一点,他仍是被激怒了。他一生追求至高无上的剑法,对自己的剑法也极为自信,怎能容忍一个小孩及一个半疯半癫的和尚如此挖苦?
当下,幽求的脸上有了冷酷的笑意,语调却反而平缓下来,缓缓地道:“辱我之剑法,胜过辱我自身,除了一死,你已别无选择!”
他说得如此缓慢,好像生怕天师和尚听不清楚,所以要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入对方的脑海中,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要忘记!
天师和尚张口还待再说什么,却听得“锵”地一声,一道寒芒已破空而至!
他“呀”地一声惊呼:“无指之人,也可……”
“使剑”二字已说不出来了!
因为在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够在幽求的剑下从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