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韦驮匆匆返回,颇有喜色,一问方知铁九已应允看一看范离憎诸人送来之物是否值得他出手,只是自当年死谷逼其铸造“睚眦剑”之事后,铁九绝不轻易暴露其行踪,故范离憎、天师和尚及广风行三人中,只可一人携带密匣与铁九相见。
三人商议之后,决定由范离憎携带密匣前去,因为范离憎身负重华之眼,可窥血厄之秘,欲铸血厄剑鞘,必不可缺范离憎。
于是,范离憎就带上密匣,随着韦驮前去见铁九,两人到了镇外路口,早有一辆马车在路旁等候,车后有二位年轻人站着,显得健壮而朴实,见了韦驮后,其中一人上前施礼道:“韦先生,客人便交给我们好了。”
范离憎上了马车,那两位壮实的年轻人将厚厚的门帘放下,其中一人与范离憎同坐于车厢中,另外一人则在前面驾车,马车辘辘而驶后,范离憎隐隐觉得马车所经过的道路迂回甚多,且颠簸不平,与他并坐车内的年轻人少言寡语,范离憎知他铁门世家一向隔绝于世,自不愿外人知道他们的隐居之地,故他亦没有与年轻人多说什么,以免让对方为难。
足足奔走了三个时辰,马车方止,那健壮的年轻人跳下马车,将门帘掀起,范离憎只觉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至,风中犹有潮湿的气息,范离憎探身一看,才知此刻马车是在一个巨大的溶洞之中,洞的两侧点有油灯,也不知洞内到底有多深,阵阵阴冷的阴风正是由前面的溶洞深处吹出。
那年轻人道:“范公子,穿过这个溶洞就到了,请随我来。”言罢,也未等范离憎作答,自顾向前走去,范离憎先是一惊,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姓范?随即想到定是韦驮已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铁门世家,心中顿时释然。
走出一阵,身后传来车轮辘辘,范离憎回首望去,借着昏黄的油灯,看见那驾车的年轻人正吆喝着让马车倒退而行。
又走了一阵子,溶洞内休说通行马车,连容一人通过亦有些困难,洞内岩石交错,暗涧幽谷,深邃莫测,洞壁粗犷却景致秀丽多姿,琳琅满目,怪石离奇。
到后来,沿途中再也没有油灯,那年轻人从岩壁上取下一盏油灯,在前面为范离憎指路,灯光昏暗,所能见到的地方极为有限,辗转一阵之后,范离憎已难辨方位了。再入深处,有些地方已需手脚并用,方能通过,此刻洞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与喘息声,竟清晰入耳。
范离憎不由感慨忖道:“铁九这位尚未谋面的奇人之行踪也着实太过神秘,若不是有人指引,自己纵是明知对方隐身此洞,也会在洞中迷失方向。当然也难怪铁前辈如此谨慎,当年死谷对他的迫害,足以让人终生不忘。”
正思忖间,前面忽然有亮光透出,范离憎心中一喜,再走一阵,光线越来越亮,洞内也显得开阔了些,并且两侧有明显的人工敲凿痕迹,地上更有应势而凿的台阶,两人的脚步都不由加快了一些,十余丈后,前面豁然开朗,呈现于范离憎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石室,长宽各有二十余丈,除了洞顶尚有凹凸不平的钟乳石外,地面及洞壁皆已凿过,颇为平整,石洞中间是一只巨大的火炉,却未被引燃。在大火炉四周,又有四只与寻常火炉相似的小火炉。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石洞四周岩壁上所悬挂的数以百计的兵器,刀、枪、剑、戟、锤、斧无一不有,更有许多兵器是范离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只是,所有的兵器皆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未曾开刃。
但置身于如此多的兵器之中,纵是未曾开刃,仍会给人带来冷森之感。
石洞中燃有四只硕大的火把,范离憎方才所见到的亮光,正是来自于此。
此时,石室中空无一人,但范离憎留意到石洞四周,尚有出口与周遭小洞穴相连。
范离憎见那年轻人止步不前,正待开口相问,却听右侧一出口处传来“嚓嚓”之声,辨其节奏,应是步履声,但又与正常脚步声有迥异之处,正自疑惑时,已从那个出口处快步走出一人,此人身着极为少见的铁灰色衣衫,身材高大伟岸,每迈出一步,脚下便有“嚓嚓”之声,此声与靴底磨擦地面的声音不太相同,倒像是以铁板与地面相磨擦的声音。
引范离憎入洞的年轻人立即上前恭声道:“三伯父,范公子来了。”
那人的目光向范离憎望来,目光炯然有神,仿若有两团火焰在眼中跃动,相貌显得甚为豪迈,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其鲁莽,奇怪的是他双手竟套着一副柔而薄的手套,多半是鹿皮制成。
那人淡淡地笑道:“让范公子辗转而来,实非待客之道。”
范离憎忙道:“前辈客气了,前辈可是铁九铁先生?”
那人道:“正是铁某,范公子的来意韦先生已与铁某说过,妙门大师对铁某有救命之恩,铁某一直无以为报,此次若能为范公子尽绵薄之力,铁某心中多少有些慰藉。”
范离憎道:“听说铁先生铸兵之术,举世无双,恰好在下有一异石,似铁非铁,似玉非玉,遍寻铁匠而未能找出煅炼此物者,只好前来冒昧打扰铁先生了。”
铁九的目光落在密匣上,范离憎忙将密匣呈上,铁九双手接过,眼中忽然有了极为惊讶的神色,他将密匣转放于那年轻人手中,随即神色郑重地道:“此木匣中果非凡物,铁某已感受到它的沁心凉意,想必以寻常炉火,根本无法煅熔此物,反而会因它的玄寒之气而被熄灭。”
在此之前,范离憎已自悟空口中得知这事,如今此言自一个从未见过“天陨玄冰石”的铁九口中说出,自然让范离憎暗自叹服不已。
于是,范离憎道:“那铁先生有何良策可煅铸此物?”
铁九沉吟了片刻,道:“在此之前,铁某一向本着若不是绝世之物、绝不开炉的原则,但如果是妙门大师的事,铁某愿破例一次。现在看来,铁某根本无需破例,因为此物完全值得我出手。范公子只需说出所铸是何种兵器,铁某明日便开炉!”
范离憎喜形于色地道:“密匣之中就有图样。”
冥冥之中,白辰觉得丹田处有一股热流升腾而起,然后沿着七经八脉向周身流去,他的身躯仿若被浸于温水之中,无论肌肤骨骼,都在微微发热。
当沿着七经八脉流动的热流到达经脉的末端时,就开始如潮水般反卷而回,汇聚于丹田,旋即一股更强的热流再度由丹田而发,向四肢百骸席卷而去……
如此周而复始,那股热流在他体内流窜的速度越来越快,亦越来越热,到后来,白辰只觉体内有一股熊熊烈焰在燃烧,炽热与剧痛使他五内如焚如裂。
他很想睁开眼来,看一看自己身处何境,但双眼仿佛已不再受他意识的控制,除了能无比清晰地感受体内难以忍受的炽热之外,他无法分辨周遭的其他任何东西。
到后来,白辰只觉体内五脏六腑皆在燃烧,血液亦在燃烧,甚至连他的灵魂也在燃烧。
他的肌肉因为无法承受如此痛苦而不断抽搐,身躯在不断卷曲,时而弯如龙虾,时而挺直如僵尸,汗如雨下,很快使他周身湿透,他的五官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不堪。
他的四肢以及其他所有可能活动的部位都有极尽可能地挪位变形,以此来抵消体内焚烧之苦,以至于他的骨骼开始有了惊心动魄的暴响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裂。
白辰忍不住发出如兽般地嘶鸣,其声低哑如受伤猛兽。
不知何时,他的嘴角处已有血水渗出,定是其咬牙苦撑的结果,而刚刚由他体内渗出的汗水,很快又因为周身的炽热而蒸腾,形成了弥漫于他周围的重重雾气,甚为诡异。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周身几大穴道处开始出现小小的红色印痕。
最终,白辰身上已不再有一滴汗,而这时他的面目已扭曲得不近人形。
就在这时,身陷炼狱之苦的白辰突然感到有一股凉意自他的右掌涌入右臂,并向躯体奔涌而来。
他的痛苦顿时消减少许。
那股凉意开始在他的躯体内不断蔓延开来,与体内的烈焰焚身相对峙,且此长彼消。
白辰的面部表情开始渐渐缓和起来,身子亦不再如先前那般扭曲滚动,半刻钟过后,他终于静静地睡着了,只有几处肌肉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在他的肌肤表面,赫然有了几处红色的印痕,并未曾消散开去。
白辰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他渐渐恢复了神智,慢慢地、吃力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确切地说,是躺在一张石床上,有一个灰色的身影坐在他的床边,此刻白辰连动一根小指头都很困难,他已几近虚脱,所以没能看清此人的模样,因为他一时间很难侧过身子,更不用说去仔细打量此人了。
他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水……水……”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
“哗”地一声,一大瓢水突然自天而降,悉数泼在白辰的脸上,看来,早已有人准备了水在旁等候着。
白辰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去舔唇边的水珠,其神情显得很是满足,仿佛他所吮吸的是琼浆玉液。
“哗”地一声,又一大瓢水泼在了白辰的脸上,当第三瓢水泼完后,白辰已稍稍缓过劲来,他将脸略略侧了侧,泼水的人竟也就此住手了。
这时,白辰看到了坐在石床边那人的正面。
这是一张极为苍白的女人的脸,苍白得仿佛已不是来自人间,虽然此刻是白天,但她的脸仍是给人以森然可怖之感,让人不敢正视!其实,单以五官而论,此人的五官倒极为标准,只是其脸色显得过于苍白,以至于让人难以判断出她的年龄。她的目光落在白辰身上,眼神中既没有喜,也没有怒,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夹杂其中,仿佛此时她所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毫无生命的东西。
白辰心中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觉——也就在这时,他开始忆起自己进入求死谷时,是在谷口倒下的,换而言之,此刻自己极可能是在求死谷中。
想到这一点,白辰再也躺不住了,他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使他以右肘支起了上半身,道:“你……你是求死谷谷主?”
话刚说完,连他自己都被其声吓了一跳,因为,此刻他的声音极为沙哑粗犷!
那灰衣女子冷冷地道:“你怎知自己还活着?”
白辰右肘一松,又重重倒下,他感到体内的力量都已消失殆尽,连这样的姿势都难以保持很久,于是,他索性躺在石床上,道:“因为我……想不出应……应该死在求死谷的理由。”
“私自进入求死谷的人,都是该死的,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白辰竟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至少,现在我还活着。”每说一个字,就像是有人以钝刀在割着他的咽喉。
灰衣女子眼中有一缕冷芒倏然一闪,她缓缓地道:“如果不是本谷主出手救你,你早已是隔世为人了!”
白辰道:“看来,世人所言也并不属实,事实上求死谷不只是会杀人,也会救人。”白辰初遇神秘莫测的求死谷谷主花轻尘,其实心中亦甚是忐忑,但既然她肯出手救自己,那么一时半刻,想必自己还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他舔了舔嘴唇,苦笑一声,道:“在下对这样的说话方式,还不甚习惯。”
“扶他起来。”那灰衣女子不带丝毫感情地道。
轻微的脚步声过后,两双粗壮的手臂从左右两侧分别搭住白辰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他扶起,这时,白辰已可看见立于床头向他泼冷水的人了,原来是两个身材高大粗壮、面目奇丑的中年女子,她们神情木然,显得有些呆滞。
白辰这才留心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除了这张石床外,只有倚在墙边的两椅一桌。
当白辰的目光再度落在那灰衣女子的身上时,他神情一变,脸现惊愕之色。
他赫然发现求死谷谷主花轻尘竟是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此刻,她自坐在一张下面安了轮子的椅子上。
白辰很快收回了目光,他知道对于身有残废的人而言,长时间注视着她的缺陷,很可能会引起她的愤怒——照眼前情形,求死谷谷主一旦愤怒了,带给白辰的极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其中一名丑女人已搬来一张椅子,然后两女架着白辰往椅上一放,随即立于他身后。
那灰衣女子道:“你可知道擅自进入求死谷的人多半会死吗?”
白辰的目光避过了花轻尘的目光,摇了摇头,他感到正视花轻尘时心中会产生一种异样的不适之感,也许是因为她那过于苍白的肤色,也许是因为她身上所穿着的女性极少会穿的灰色衣衫,也许是因为她那带有阴冷之意的目光,甚至也许是因为她的下半身不遂……
“之所以进入求死谷者大多死于非命,是因为他们都不敢喝酒壶中的酒,不喝酒壶中的酒,就无法与谷中有毒的瘴气相抵抗!”
“有毒瘴气?”白辰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对于带毒的瘴气,他只是稍有所闻,出身于武林世家的他,不可能对这种只有在山野中才会出现的事知晓太多,他略略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道:“也就是说,那酒中非但没有毒,反而有化毒之物?”
“不是化毒,而是可以与有毒瘴气相抗衡的灵药,喝了那壶中的酒,毒气根本无法入体,只是想进入谷中的人,却极少有人敢喝酒壶中的酒。”
白辰此时已渐渐恢复了力气,道:“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无论是谁,见了那样的一壶酒,总会产生疑虑之心,心想无论它有没有毒,只要不去沾它,就必定不会有事。”
“那么,你为何敢将它喝得干干净净?”说到这儿,连花轻尘的眼中也有了一丝淡淡的疑惑不解。
“很简单,因为我觉得只要客随主便而不反宾为主,主人就不会对客人施下狠手,既然那张桌上写下了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但你喝得太多了,你的体内几乎毫无真力,根本无法容纳那一壶酒的惊人药性!如果你知道为了酿成那一壶酒,我花了多少心血,也许你就不会那般大饮一气了。实不相瞒,如果本谷主不出手,你方才定已因无法承受酒中的惊世药力而五内俱焚,最终血竭心枯、经脉爆裂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