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牧野栖的身影在街道尽头完全消失时,那一直在酒铺中忙忙碌碌的老汉忽然开口道:“楼主,既然必杀令中定下规矩:谁杀了牧野静风之子,谁即可成为继承痴愚禅师之后的正盟盟主,为何楼主要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依属下之见,牧野静风之子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不无道理的。”
庞纪一边包扎着自己腿上的伤口,一边道:“正因为有这条规矩,我才不杀牧野静风之子,因为我不想成为正盟盟主!”
那老汉本有些佝偻的身躯已全然挺直,显得极为精悍。
庞纪续道:“方才我与牧野静风之子的一番交谈,虽有言过其实之处,但自罗家庄那一役之后,正盟诸派对我及清风楼的确颇有微辞,如果我以杀牧野静风之子的方式,得到盟主之位,诸派即使表面上顺从了我,但心中绝对会不以为然,而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的剑法我已亲眼目睹,在没有练成‘长恨剑法’之前,我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那老汉不无担忧地道:“前任楼主生前曾再三告诫,‘长恨剑法’与清风楼的武功大相径庭,绝不可轻易习练,恐有隐患……”
庞纪略显不悦地打断他的话道:“封二叔,自我成为清风楼楼主之后,欲办成的事,有哪一件没有成功?二叔一向通情达理,对我鼎力相助,为何一提及此事,就屡屡劝阻?再说我又如何不知‘长恨剑法’与清风楼的武功大相径庭?但我之所以要习练这套剑法,并非为了逞一己之能,如今十大名派的掌门仅存痴愚禅师、游老侠与我三人,纵是修练‘长恨剑法’有百般隐患,我也要试一试!自我曾祖父起,就一直将‘长恨剑法’的剑谱细心封存,这足以说明这套剑法有着非凡之处!”
被庞纪称作“封二叔”的正是清风楼上任楼主庞予的结义二弟封一点。封一点老成持重,对清风楼忠心耿耿,深得庞予器重,当年庞予离开清风楼前往青城山时,就让封一点辅佐庞纪主持清风楼大局,封一点可谓是清风楼的两朝元老,身分尊崇,难得的是封一点从不居功自傲,倚老卖老,庞予选他辅佐庞纪,也可谓是慧眼独到了。
封一点道:“即使不提该不该杀牧野静风之子,可刚才楼主对他说了太多的事,似乎也有些欠妥。”
庞纪淡淡一笑,道:“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再多的话,也不用担心他会泄露秘密。”
封一点愕然道:“难道楼主又改变了主意?”
庞纪摇头道:“我不杀他,自有其他人代劳。封二叔,你吩咐下去,立即通知痴愚禅师等各路正盟人马,前去西门外拦截牧野静风之子!”
封一点提醒道:“他是自东门出城的。”
庞纪笑了笑,道:“封二叔,那个年轻人很不简单,他见我自刺一剑后,反而会对我所言起疑,我猜想我指引的东门这条路,他会反其道而行,自西逃离。”
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但愿他不要真的对我信任有加。”
城东门。
人群熙熙攘攘。
牧野栖已换了一身青色的青衫——这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牧野栖夹杂于人群之中,若无其事地向城东门走去。
临近城门七八丈远,牧野栖目光倏然一跳,因为他看到了城门附近有两人的神色略显紧张,目光闪烁不定,他们虽是作寻常百姓装束,但牧野栖一眼便知他们是江湖人物。
牧野栖嘴角处浮现出冷冷笑意,他缓步走近一个卖绘有小鬼无常之类脸谱的面具摊前,随意挑了一个绘有阎罗王脸谱的面具,戴在脸上,折身向西而去。
牧野栖相信庞纪让他由东门离去,定是一个圈套,城中不宜久留。
奇怪的是,为何迟迟不见黑白苑的人出现?
牧野栖心急如焚,脚步却反而越发从容。
很快,牧野栖顺利自城西出城。
出城后,他摘下那张面具,端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将它系于腰间,在城郊外已是人烟稀少,牧野栖再无顾忌,当即施展卓绝不凡的身法,向西疾掠而去。
城西门外为一片起伏平缓的地带,牧野栖掠出三里开外后,道路两侧渐渐有山脉隆起,地形顿显狭窄。
牧野栖已微微见汗,他正待稍作歇息时,身边倏然有佛号响起:
“阿弥陀佛!”
字字入耳。
牧野栖立时止步。
此时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
树影斑驳。
半里之外的山谷谷口立着一位老僧,眉须皆白,一袭灰袍,虽然相隔甚远,但牧野栖仍是感觉到老僧眼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大慈大悲。
老僧的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而他的神容却平静如千年古井,仿佛他与天地日月一般亘古幽远。
牧野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震撼。
这种震撼不是震惊,亦非不安,而是来自于灵魂深处难以言状的感觉。
一种神圣般的感觉。
牧野栖脱口道:“前辈可是苦心大师?”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能做出这种判断。
“老衲正是苦心,老衲已在此等候牧野施主多时了!”
牧野栖心中倏然一沉,如坠冰窖。
苦心大师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武林七圣之一,仅列于武帝祖诰之后,此时他的武功又将达到何等境界?
牧野栖忍不住回头望去。
苦心大师朗声道:“回头已无岸。”
在牧野栖身后半里开外,已有逾百武林中人,有道有僧有尼,显然全是正盟中的人。
牧野栖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他已绝望!
但绝望之余,他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意。
范离憎、天师和尚及广风行告别妙门大师,离开“亦求寺”,沿着妙门大师指点的路径,赶赴“天下镇”,为免再节外生枝,范离憎三人皆在夜间赶路,一到白天,则寻个地方歇息。
夜间行路,自然难计行程,所以常常错过可投宿之地。这一路上,他们倒有大半数白天隐身于山林之中,广风行戏言:“昼伏夜出行踪诡秘者非盗即贼。”
好在广风行久历江湖,纵使栖身荒野,他也能设法让三人不至于挨饿忍饥。
这一夜,三人匆匆赶了一宿的山路,终于翻过三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当三人沿着峰侧而下,进入山谷时,东方的天际透出了灰蒙蒙之色,三人早有经验,知道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要大亮了。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奇石忽已瞑。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天师和尚凝神顷听片刻,但闻远处有飞瀑溅落声,溪流淙淙声,风卷松涛声如呜咽,不由喜道:“此山谷应偏离人烟,今日我等可安心歇息了。”
广风行亦道:“天色将明而不闻鸡鸣声,最近的村户人家也应在四五里开外,不如将昨天吃剩的半只獐子用火热一热,填饱肚子后再好好睡上一觉,到了天黑时分再赶路。”
范离憎已不再担忧广风行生火时会有浓烟,他竟能让烟贴地飘出几丈外,消散开后,方升腾而起,几乎不着痕迹。当下范离憎放下行囊,从中取出半只已烤熟的獐子。
天师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去寻些清水。”他虽不住寺庙不念佛经,但对佛家的戒律却严守不贻,一路上只吃自亦求寺带来的干粮,范离憎与广风行用荤时,他亦自行避开。
林间遍地枯枝,不过片刻,范离憎便找来一堆,广风行亦已准备妥当,正待引火,忽听得天师和尚在远处“啊”地一声惊呼,显然极度惊骇,范离憎与广风行齐齐色变。
但听得一阵“哗哗”乱响后,天师和尚已自林中疾掠而出,一脸惊惶之色,身形甫定,便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人……”
范离憎与广风行相视一眼,沉声道:“多少人?难道是风宫中人?”
“不……是,只有一个人。”天师和尚结巴道。
范离憎心中稍定,忖道:“以天师的武功,又有什么人可以让他如此吃惊?”
广风行若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师见到的是……死人?”
天师和尚急切地道:“不,是活人,但活人是在水中。”
顿了顿,又补充道:“整个人在水中,被铁链所束缚,沉入水中。”
听到这儿,范离憎与广风行心中皆是一凛。
在深谷之中,一个大活人被人用铁链束缚着沉入水中——无论如何,此事都让人感到诡异可怖。
三人夜行之困乏立时被忘却,广风行低声道:“大师,你是否已看清对方的确是活人?”
天师和尚道:“我找到水流,正要取水,忽然水面‘哗’地一声响,伸出一只手来——阿弥陀佛,我呆立不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想是水鬼将之杀了,但那只手很快沉入水中……”
范离憎飞快地续道:“于是你平定心神,仔细查看,才知是有人被铁链束缚,沉入水中,是也不是?”
“是,不……不是,天色如此昏暗,我辨之不清,但除了人之外,又有什么东西会有手?”
范离憎果断地道:“我们去看个究竟!”
“慢!”广风行低声道:“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不会,谁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会在这深谷中歇息而天师和尚又定会去取水呢?无需多说,救人要紧!”言罢,范离憎揣起密匣,天师和尚便在前边引路,三人行得极快,但听得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入耳,越来越响,终于,天师和尚道:“到了。”
范离憎趋前几步,立时感受到了湿漉漉的气息,踏着茂密的水草,范离憎与天师和尚并肩而立,前面就是一条宽不过三尺的小溪,山谷中的小溪甚为曲折,循着地势,在此处冲出一道深沟。
溪水奔腾不息,却不见有人影。
天师和尚不安地道:“莫非,他已沉下水去,不幸遇难了?”
广风行毅然道:“我下去看看。”
范离憎及时拦住他道:“此事太过古怪,要多加小心。天师,你武功最高,不妨将上游水流以掌力震开。”
天师和尚应了一声,纵身向上游掠出丈许,立足岸边,捉聚周身浩然真力,凝于双掌,沉喝一声,双掌倏然向水中击去。
无俦掌风以排山倒海之势狂卷而出,“轰”地一声,立时激起冲天水柱,溪水很快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断流。
范离憎骇然看到自己立身之处所临的溪水中,果然有一人正仆身向下!
因为天色昏暗,加上水流又很快卷至,范离憎无法细加辨认,饶是如此,已足以让他惊骇欲绝。
他再不犹豫,将密匣置入广风行怀中,纵身跃入水中。
岸上两人紧张地望着水面,大气也不敢喘。
水下不时发出翻涌声。
过了片刻,“哗”地一声,范离憎冲出水面,微喘着道:“果然有……有一条铁链,铁链多半卡入了岩石中,难以拔出。”
天师和尚当即道:“我来助你!”
“不可!”范离憎道:“你看护密匣,以免中了别人暗算,广叔,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本称广风行为广大侠,相处久了,便顺了广风行意愿,改称为广叔。
两人一同沉入水中后,天师和尚双臂紧抱密匣,目不瞬转地望着水中,口里不停地念着我佛保佑。
“轰”地一声,两个人影一同冲出了水面!
范离憎手中还牵着一条粗大的铁链,他在溪边岩上一借力,人已飘落岸上,双手顺势向上牵带,很快又有人露出水面。
此时天边已出现了少许亮色,可隐约见到那人的颈部、腰间各有铁链缠绕,广风行将他扛于肩上,亦爬上岸来。
天师和尚急切地道:“他是否还活着?”
广风行将人放下,让其上半身处于地势略低之处,双掌抵于对方腹部及胸部,有节奏地按揉,同时对天师和尚道:“烦劳大师将真力贯入他体内——不可操之过急。”
天师和尚立即依言而行。
过了一阵子,终于听得那人一声呻吟,吐出一大口水来。
天师和尚喜道:“他醒了,他醒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广风行道:“可加强真力了。”
天师和尚的浑厚内家真力源源注入那人体内,片刻之后,那人低低“啊”了一声,身上的铁链一阵轻响。
广风行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欲取他性命的人好不残忍,杀人不过头点地,又何必如此?若不是有事在身,我必问清是什么人这般害他,再为他出口恶气!”
范离憎沉吟地道:“人被浸入水中能生存的时间绝对不会很长,凶手应该离开此地不会太久……”
话未说完,他的脚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人想支撑起上半身,范离憎忙将他扶起,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此人溺水而昏迷,恢复得倒十分快速。”
天师和尚连声问道:“是否该为他换一身衣衫?或是让他吃点东西……”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以僧袍为那人擦去脸上的水珠。
范离憎将那人抱到方才放下包裹行囊的地方,让其依着一棵松树半躺半坐着,自己则与天师和尚一同生起了火堆,此时,他们已顾不得生火是否会被他人注意了。
火堆很快生起,范离憎站起身来,转身道:“我扶你过来烤一烤火,吃……”
他的表情忽然一下子僵在那儿,后面的话亦滞留于喉底,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广风行察觉到有异样,猛然转身,却听得范离憎以极度吃惊的声音道:“是你?”
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尽管此刻其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仍能看出,他是一个颇有英武之气的年轻人。
对方赫然是范离憎初出“试剑林”时遇上的白辰。
白辰不是在模渡邑江时,遭遇狂风暴雨、船倾人亡了吗?又怎会在这深谷中出现?
牧野栖已存必死之心,再也无所畏惧,他对苦心大师怒目而视,大声道:“佛家有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何况我并没有错,为何要将我逼至不可回头之绝境?”苦心大师称其为“牧野施主”,显然已断定他是牧野静风之子。
苦心大师平和地道:“牧野施主与正盟如何结下怨仇,老衲并未亲睹,自不会妄加评说,无论如何,牧野施主亲历了思过寨两位弟子被杀之事,已不能置身事外。”
牧野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恨声道:“正盟中人知我是风宫宫主之子,还有谁会信我?我若为正盟挟制,又怎能查明真相,以对正盟有所交代?戈无害的确是我所杀,但他是死有余辜,至于思过寨的池四侠,他虽是亡于我剑下,但当时是有人在暗中陷害于我,我牧野栖再不明智也不至于会当着几大正盟高手的面杀害池四侠,大师乃得道高僧,难道还不能洞悉这一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