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之乎对丰少文道:“你将这吊篮拆下来,搬到谷中去。”
然后,他便与红儿、柳儿一道返回谷中,留下丰少文一人在那儿“吭哧吭哧”地拆着那只大吊篮。
一路上,通过红儿与柳儿的交谈,欧阳之乎才知道红儿是坐在一个木盆中,由丰少文踩水推着过来的,难怪她一身干的,而丰少文却已湿了个精透。
走近了圆屋,红儿便抛开欧阳之乎与柳儿,跑进圆屋之中,待柳儿与欧阳之乎进屋时,她已趴在冬青身上,哭成了一个泪人。
柳儿忍不住也陪她一道痛哭流涕。
二人都是冬青拉扯大的,冬青待她们可谓恩重如山,如今却惨死奸人之手,怎不让她们悲痛欲绝呢?
欧阳之乎静静地站在一边,双眼不知望着何处。
还是柳儿、红儿自己止住了哭声,红儿站起身来,道:“杀害师父的是什么人?”
柳儿道:“只知是‘飞魂楼’的人。”
欧阳之乎插道:“‘飞魂楼’的主人便是丰魂星。今日我在湖上杀了‘飞魂楼’的杀手‘蚊子’,想必他们以为谷中人已被杀个殆尽,便候在湖上,准备将离开恨谷又返回者全都一网打尽。”
柳儿悲声道:“若不是师父拼死护我!恐怕‘恨谷’中人真的会全遭毒手。”
红儿咬牙道:“丰魂星!丰……魂……星!”
她的声音冰凉彻骨如寒刃,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将出来的。
这时,丰少文提着那只吊篮,呼哧呼哧地走到圆屋外面,欧阳之乎见他满头大汗,不由有些不忍,便道:“放在地上吧,你去东边那个小屋中睡吧。”
丰少文依言而去。
欧阳之乎又对红儿、柳儿道:“你们也去歇着吧,一切明日再作计议,如何?”
红儿、柳儿都点了点头。
欧阳之乎自然仍是回他的小屋里。
他点着了蜡烛,掏出那本“易佛心经”,翻看起来。
初看时,这书丝毫不像是一本武林秘笈,反倒像一本佛家的经书,难怪当年欧阳也会将它拿至大庭广众之下供众人观摩,结果酿成大祸。
只见上面写道:“……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好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静百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
欧阳之乎拢起书,背着手在小屋中踱来踱去,他喃喃地道:“离相为禅……何为离相?相由心发,心乱即表于外相……这倒奇了,奇了……”
他又拿起“易佛心经”翻开起来,眉头紧紧皱着,显然,他心中有万般无法破解之结。
只见下面接着写道:“真定有四,曰: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
欧阳之乎又大惑不解了。
非想非非想?这话说得简直有点岂有此理的味道。“非想”即不想了,“非非想”即为不是不想,不想与不是想合在一起,即为不是想,也不是不想。
不是想,也不是不想,那岂非说思维活动停止状态?
停止了的东西,还有什么惊人之处呢?欧阳之乎不由抓头挠耳,他心道:“要么是我悟性太低,要么就是这‘易佛心经’在胡扯八道,而且看来多半是后者。”
他气狠狠地道:“我便试着让自己来个什么‘非想非非想’,什么都不想又有什么难办到?只是这儿似乎又不是他什么也不想,罢了,罢了,我先来个什么都不想吧。”
于是他便坐在床上,迫使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
很快,他便发觉这太难了,无论如何,他心中总有所想的。至少,他一直在记着‘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想’,这岂非也是一种“想?”
到后来,他终于什么也不想了,却是已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之乎一下惊醒过来,先是愣了一下,一时不知为何便这么和衣卧睡下了,然后,他便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好笑。
连“非想”都做不到,何况是“非想非非想”?倏地,他的脑中似乎闪过一道亮光,思忖道:“我与人过招,定是在想着如何攻守,如何进退转化了。但我在想这些的同时,我必然还在想着别的事情,只是想的或多或少而已。至少,我会记着我的仇恨与愤怒,也许如此一来,功力便在不知不觉中打了折扣了吧?”
“非想”,即要人抛弃一切杂念,甚至要忘了自己是谁,对方是谁,忘了自己为何要杀他;“非非想”便是要去想如何将自己的兵刃插入对方的心脏,或咽喉,或者别的致命之处!
欧阳之乎便那么忽儿皱眉,忽儿展颜,全身心地沉浸在“易佛心经”之中。
烛光在摇曳着,映着欧阳之乎的身影,把他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到后来,欧阳之乎感到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可抓,抓着了这个飘渺不定的丝线,也许便可解开“易佛心经”了。可这丝线却不知在何方,它似乎只有一个影子,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在他的脑里飞来荡去,难以捉摸。
烛光亮了一下,终于燃尽了烛油,灭了。
欧阳之乎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有些困乏地伸了伸腰,向床上倒去。
当他将睡未睡之时,似乎听到了一声鸟叫声,然后又感到一团黑影从他的窗前飞掠而过。
欧阳之乎先是一惊,但静了半天,却再也无了声息,他不由暗道:“大概是想得太多,头晕眼花了吧。”
很快,他又沉沉睡去了,睡梦中,他梦见自己是一尊会思考的石像。
第二天,丰少文被红儿指使着去为山谷中的死者掘墓,而‘飞魂楼’的尸体则被柳儿一具一具地扔下了悬崖。
昨夜,柳儿便将欧阳之乎的武功已丧失殆尽之事告诉了红儿,红儿吃惊之余,不由有些担忧。
所以,她便开始在悬崖边上安装各种机簧,柳儿则在一旁为她当下手,替她递些锤子,斧子之类的东西。
虽然如今柳儿的武功已远远高于红儿,但一贯来她便是听红儿的,今日也不例外。
欧阳之乎则还是呆在屋中一头扎进“易佛心经”里。
他口中念念有词,踱来踱去,有时候指手划脚,有时又一味地团团转,有时坐在床上,有时又蹲在椅子上,不时叫道;“是了,是了。”或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如此过了三天,却未见有人来进攻“恨谷”,吃晚饭时,三人议起此事,都有些惊诧。
突然,欧阳之乎一拍手,道:“我记起来了,原来‘飞魂楼’本是在江南的。这次不知他们从何处探得了风声,不远千里来了这儿,本以为以‘蚊子’、‘花狸猫’等人,足以灭了我们‘恨谷’。‘花狸猫’几人已回去复命了,留下‘蚊子’带了几个人在此守候着。等他们发觉‘蚊子’几个人迟迟未回‘飞魂楼’时,才会察觉不妙,再派人手过来。”
他虽然只是猜测之言,但因为有些道理,柳儿、红儿都点头称是。
照此看来,“飞魂楼”的人来此只是时间迟早而已,而以柳儿、红儿、丰少文三人,如何抵挡“飞魂楼”的攻势。
三人都不由有些惴惴不安。
当晚,欧阳之乎又开始研习“易佛心经”上的武功。他终是天资禀异之人,这二日来,他对“易佛心经”已有所悟,本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内力,也开始恢复了二三成,这即得益于“易佛心经”,也与他 “任、督”二脉早已打通不无关系。否则,即使他悟性再好,也不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欧阳之乎已悟出‘易佛心经’这半部书中所言的核心便是‘空’与‘定’二字。
“易佛心经”如是写道:“……一心谛观此身,一切毛道与九孔,身内空种,皆悉虚疏,犹如罗觳,内外相通,即得见已,渐渐微末,身分皆失,不及于身及五根……”
欧阳之乎心道:“它说一切毛道九孔,皆是虚疏的,可与体外相通,那岂不是说即使只剩下全身汗毛之孔,也是可以呼吸吐纳了?这倒有些神奇了。可毛道与体外相通,却是真的,既然体内的水可以化作汗排出体外,想必反过来是行得通的吧?若是如此,能吐纳凝神的就不单只有口鼻,还有毛门之道,那样一来,便等于多出了一个人之内力,自是功力非凡了。”
然后,他又陷入如何以汗毛之孔道吐纳天地精华凝为内力这一问题之中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试着以各种方式运转体内那些真力,让它们在全身经脉穴道中激荡汹涌,以便从中体会到什么。
他渐渐地状如疯狂了。
当红儿来找他时,他正握着那把朴素已极的刀在向虚无的空气中劈出一刀,然后,又是一刀,劈得极为专心致志。
红儿满腹狐疑地看着欧阳之乎。终于,她看清欧阳之乎劈的并不是空气,而是被他撒在空中的几缕发丝!
发丝是那么的轻细,即使是轻轻地呵一口气,它也会飘开,又如何能砍中?那刀风岂不会将它划个无影无踪?
即使真的砍中了,又怎能将它砍断,何况,他的那把刀实在太过朴实无华了,它本是用来铡马草用的。
却听得欧阳之乎有些惊喜地叫了一声,上前拾起了一缕头发。
红儿不由好奇地上前看了一眼,发现那头发真的被砍断了。
红儿忍不住大吃一惊,开口道:“欧阳大哥,你的功力……还在么?”
欧阳之乎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望着红儿道:“功力?没有,没有,现在我的功力尚不及你呢。”
红儿道:“那为何你竟能一刀劈断头发?”
欧阳之乎道:“一刀?哪能如此,我已劈了三十三刀,才劈成这么一刀。”
红儿道:“换了我,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欧阳之乎却不再理她,又仔细地查看那缕头发,然后摇了摇头道:“可惜砍得不齐,长短不一。”
红儿见他痴迷如此,不由有些好笑。
这时,柳儿有些惊慌地跑了进来,道:“‘飞魂楼’的人已进谷了。”
欧阳之乎与红儿都吃了一惊,道:“到了何处了?”
柳儿道:“现在尚在崖底,我让丰少文守在那儿。可他的武功,又于事何济?”
红儿一听,便对欧阳之乎道:“欧阳大哥,你便呆在这儿,我与柳儿去看看。那崖顶离湖面有三十几丈,估计他们一时半刻是上不来。即使能勉强到了崖顶,上面已有机关暗器候着他们,谅他们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欧阳之乎心知自己便是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于是略一思忖,便道:“若情形危急,便向这边退来,我自有破敌之计。”
其实,他又有什么破敌之计?他只求能与柳儿、红儿共生死而已,她们本是因为自己而与丰魂星之类的人结下怨仇,若是她们有什么不测,而自己还苟活着,那自己于心何安?
红儿、柳儿岂有不明之理?只是不曾点破罢了。于是她们匆忙应了一声,便向崖边疾奔而去。
欧阳之乎先是有些搁不下那边的安危,心思总也不定,但想着自己无论如何担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强迫自己开始参悟“易佛心经”。
很快,他又全身浸入“易佛心经”的神异莫测的世界里了,浑然忘了一切。
此时,柳儿与红儿已站在崖边,警惕地守候着。
崖下似乎有三四个人,在下面嚷嚷地争执着什么,因为离得远,也听不清楚。
现在,正是黎明之前的黑暗,本有的一小片月牙也隐入山峰之后。
甚至,连晚风都停滞了。一切都那么幽静,山谷两侧的石壁只剩下一个隐隐约约的淡影,看上去如一头头狰狞可怖的怪兽。
等了半天,下面却又没了说话声,柳儿忙俯下地上,凝神细听,少顷,她道:“似乎有划水之声,莫非他们已回头了不成?”
红儿低头沉思着,没有言语。
这个时刻,人最容易疲倦,很快,柳儿便已是捣头如粜了,无论如何努力,一对眼皮仍是越垂越低。
便在她的眼皮将要合上之时,却被红儿惊讶地“咦”了一声而惊醒。
此时,红儿已是站在崖边,向下望去。
柳儿不由睡意全无,也走到崖边,探头向下望去,只见崖底有一团红色之物向崖顶缓缓地飘上来,看那形状,却是圆形之物。
待通红之物升至半崖时,她们都已看清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孔明灯。
红儿轻声对柳儿道:“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等候于此,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挂在孔明灯上飘升上来,我们切莫出声,待孔明灯近了,我们再出手,最好以机关暗器了断此人,以免被他们看出我们的虚实。”
柳儿有些钦佩地点了点头,二人便静静地伏在崖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孔明灯。
她们已看到这孔明灯竟有丈余的口径,下面挂着二个人。
柳儿、红儿的心开始跳得剧烈起来。
终于,孔明灯的顶端已与崖顶平了。孔明灯继续上升,柳儿与红儿伏在阴暗处偷眼望去,已看清了孔明灯上挂的二个人乃一胖一瘦,都是一柄弯刀在手。
便在那两个人想要向崖顶掠身而上时,红儿已向柳儿打了个手势,柳儿便反手在一根绳索上一拉,两排劲弩如电而出,带着尖锐的划空之声,奔袭那两个人而去。
胖的那人因为正面对着柳儿这边,突遇此变,来不及闪避,一声惨叫,如秤砣般笔直坠下,好半天才在下面响过“扑通”的一声巨响。
而瘦子本是隐于胖子身后,那排强弩射来时,大多扎入胖子躯体上,而他却只是腿上中了一箭,一阵剧痛,使他几乎抓不住绳索而掉落下去,如此黑不见鬼的夜里,这么掉下去,定是死定了,于是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抓绳之手无意中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是太过紧张了。
他不敢怠慢,手一用力,借着这一拉之力,身子向上一卷一弹,向这边遥遥扑来。
在他身子离崖边尚有二丈之时,又有几股风袭到,这次却是几柄寒刃森森的飞刀。
此人身法着实不弱,身在空中全无借力之处时,仍可提起内家真力,一拧腰,身子反卷而来,竟避过了几柄寒刀。
他的身躯眼看便要挨上山崖顶的边沿了,便在此时,一柄软剑已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疾闪而出,指向此人喉节处。
那人刚刚避过那几把飞刀,身形已是无法再变了,于是便直愣愣地向剑尖撞来。
他的脸因为恐惧吃惊而变形了。
一把冰凉的剑扎进了他的咽喉之中,他连哼都未哼出一声,便向后倒去了,又飘落下崖。
崖下响起了怒吼之声,大概是见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人便已折了二个而恼羞成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