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有力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清风的流动,看似极缓的步伐,却让他们在刹那之间缩短了相对的距离。举重若轻的感觉,动静之间的对比,似乎在这一刻演绎至极致。偌大空间里多出了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使得他们同时感到了对方紧紧追随的压力。
人在十丈之外,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纪空手再看卫三公子时,只觉得那瘦小的身躯,无处不存在着力感与刚猛的气势,沉稳如高山峻岳,无人可以小视。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阴寒之气,通过对虚空的渗透,令你不断地产生抗拒与惊怕,不断地提醒着你他的存在。
而卫三公子却生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之怪异,让他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纪空手明明就站在自己身前的十丈之地,何以自己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难道说这三个月来,纪空手对武学心道的领悟又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天赋与潜力就太令人可怕了。
这也更坚定了卫三公子的必杀之心!
“纪兄,别来无恙?”卫三公子胸中杀机无限,脸上却淡若云烟,丝毫不动声色。
“卫先生如此称呼在下,在下可不想就这么被你叫老了。对我来说,男女之乐乃人生大事,亦是最幸福的一刻,还没尝到就与先生同辈为伍,岂不可悲?”纪空手微微一笑,语带调侃,似乎想借此减轻心中愈来愈强的压力。
“我之所以称你为兄,别无他意,纯属尊敬。在我看来,人之老幼实乃天数使然,前辈后辈,也仅是江湖中人的一个称谓,不足以显示一个人的实力。而纪兄人虽年轻,入道又晚,但放眼天下,敢于将你不放在眼中者,只怕寥寥无几。我自问自己绝非狂妄之人,是以尊你为兄,实乃心中敬仰之故。”卫三公子似是有意吹捧,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对纪空手有所忌惮,是以此话出口,倒十有八九出自真心。
“若非深知你我底细之人,听了先生这一席话,只怕还以为你我乃是故友重逢,可是谁又想得到,顷刻之间,你我就要以命相搏?”纪空手道。
卫三公子笑了一笑,突然眼芒一闪,直射过去:“在我眼中,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充满血性的,更有一种让人心动的激情,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缺乏一种理性的思维,是以我从来不认为他们会对我构成极大的威胁。可是这一两年来,江湖变了,年轻人也变了,我所认识的几个我认为可怕的年轻人当中,你应该是其中之一。”
“哦?”纪空手惊奇地问道,“承蒙夸赞,愧不敢当,但纪某倒想知道,与纪某一起受到先生赏识的人中还有哪几位?”
“流云斋斋主项羽,名列五大豪阀之一,又贵为楚国大将军,虽然至今还未称王,但却是少数几个可以争霸天下的权势人物之一,与他齐名当不至辱没了你。”卫三公子道。
“此人声名之盛,远非我所能及,先生将我与之齐名,实乃高看了我。”纪空手并不为此而得意,淡淡笑道。
“第二人当是沛公刘邦,不论其功力如何,也不论他是否懂得排兵布阵,单是他能容别人所不能容之事,能忍别人所不能忍之人,这份胸怀,这份大度,已足以让人心服。”卫三公子道。
“此言果然精辟,一语道破此人的厉害之处。在我看来,刘邦远比项羽可怕。”纪空手想到昔日的交情,想到刘邦利用自己的手段,心中一痛,却不得不承认卫三公子所言俱是事实。
“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仇人,他虽然武功不及你,心计亦稍逊你一筹,但他能识时务,也能无情,凡事理智而冷静,可怕的程度未必在你之下。”卫三公子虽然没有明言,但纪空手一听即明,却黯然无语。
能让卫三公子欣赏的人,绝对不是好相与之辈,而这三个人,都是纪空手今生最大的敌人,无论他最终是进则争霸天下,还是退则独隐山水之间,与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必须有一个明确的了断。
“但是在这几个人之中,我还是最欣赏你,因为在你的身上,依稀可见我当年的影子。”卫三公子轻叹一声,仿佛忆起了昔日的自己。
他无疑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也曾有过潇洒不羁的举止,也曾有过张扬狂放的个性,但是随着自己肩上重担一天天地沉重起来,为了复国大业,他只有收敛自己,隐忍不发,并因此忍耐了数十年的光阴。有的时候,他也曾想:“自己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理想而牺牲了个人的一切,这种代价是否值得?”但这个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也许只有到了今天,当自己的理想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之后,他才感到自己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可是他的青春,他的感情,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一生的追忆与遗憾,这也许就是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吧。
纪空手听到卫三公子的这声叹息,这才感觉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个老人。在他的印象中,卫三公子从来都是以强者的形象出现,谁又可以想到在他的人性中也有脆弱的一面?
“但我绝对不是从前的你,因为我比你有情,比你有义,懂得在这个世上除了权势之外,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东西。”纪空手淡淡一笑,他突然间明白了张良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的意思。他之所以不同于项羽、刘邦,不同于韩信,是因为在他的人性中还保留着最纯真的东西,并不因为自己生于乱世而自暴自弃。
卫三公子的眼中闪出一丝懊恼之色,却没有马上发作。不知为什么,当他看到纪空手时,心里总为对方阳光般的气质感到一种莫名的嫉妒。
“可是你却做错了一件事情,你本不该约我在霸上一战,换作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还有活命的机会,但在今天此地,你将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决定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卫三公子冷哼一声。
“我承认自己作错了这个决定,只是我明知它是错的,却还要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让项羽得到刘邦与你联手的证据。”纪空手笑了,他相信就算是卫三公子如此城府之人,也未必算得到自己真正的用意。
这无异于一记晴天霹雳,给了卫三公子一记当头棒喝。他其实一直在猜测纪空手约战霸上的原因,按照常规,霸上既然成了他与刘邦的地盘,纪空手约他在霸上一战,无非是让他毫无顾忌地前来赴约。这样的话,他既有问天楼的人马,又有刘邦军中的兵力可以借助,可以稳操胜券地将纪空手这等强敌除掉,这样的好事,他当然不会放过。
纪空手显然看透了卫三公子的心思,所以利用了他的这种心理,设下这么一个圈套。一旦项羽真的掌握了刘邦与问天楼联手的证据,以目前的形势来看,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卫三公子这数十年来的心血将会付诸流水,前功尽弃。
卫三公子想到这里,心中的怒火与震惊几乎达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他的白眉倒竖,微微颤抖,眼芒如火,恨不得将纪空手烧成灰烬。
“你的用心好毒!”卫三公子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么做,几乎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你可以去实现你的梦想,但要在不损害别人利益的前提下。否则,你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纪空手冷冷地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这个算盘打得如此精细,我十分佩服,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个阴谋得逞的。”卫三公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却知道纪空手的计划肯定有效。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此时此刻,项羽没有在霸上安插耳目。
“是吗?那我们就等着瞧好了。”纪空手淡淡一笑,抬头望天,“现在已是秋天,可是还有雷雨将至,这似乎有些反常,也不太可能,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空中划过的电流。”
卫三公子微微一愕,似懂非懂,看那阴沉的天色,有一种诡异之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精芒暴闪,陡然大喝道:“可惜的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担心你没有这个命去等去瞧了!”
他话音刚落,长街两边的一段木墙霎时爆开,木块激射,瓦砾飞闪,便像是一堆拥有巨大能量的火药点燃了引线,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本已沉闷的空气陡然激活,气流疾涌,狂风大作,一时间肃杀无限。
卫三公子没有动,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纪空手也没有动,只是他眉间紧锁,灵台清明剔透,四周环境内的每一种声音,由呼吸而起的风声,微不可闻的虫蚁爬行之声,夹在风中的刀声,以及杀气渗入虚空之音,他在同一时间内都用心感到和听到了。
动的是三把剑,四把刀,还有一支如电闪般划过虚空的箭,这些兵器飞舞空中,天空似乎乱成了一片,但乱只是一种现象,它们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静立长街的纪空手。
兵器绝不会自己动,就算它是上古神兵,是通灵之物,如果没有它的主人赋予它生命,注入激情,它只是一个不动的静物。
它动,只因为它的主人在动,那一个个从碎木乱流中迸裂而出,如幽灵般在虚空中晃动的人影,其实早在卫三公子与纪空手说话之间就悄然进入到预定的位置,等待着在这一刻爆发出手。
纪空手早就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他早就知道暴风雨迟早会来临一般。他已经早有准备,所以当对方的第一把剑,第一个人破出墙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冲天而起,轻啸一声,反而向其中的一堵墙壁强行破入。
逆流而进,蹿动的气流呼呼直响,侵入肌肤。这些突然现身的杀手个个都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出手狠辣,不留退路,等到他们挤入长街的空间中,却惊奇地发现自己锁定的目标竟然不见了,便像是淡化于空气之中一般,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们在行动的刹那间,都感到有一阵清风与他们擦肩而过,风儿轻柔而快捷,轻快得让人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等到他们一剑刺空的时候,突然明白那不是风,那只是纪空手飘忽于虚空之中的影子。因纪空手的举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他们都没有想到那会是纪空手。
这很像是每一个人在童年里经历过的游戏,三五个孩子商量着要去吓唬另一个孩子,便藏在暗处,等待着这个孩子走到他们的面前,然后突然装着鬼脸,跳将出来,希望能将这个孩子吓得半死。可是当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后,那吓得半死的人却往往是他们,因为这是个聪明的孩子,早已洞穿了他们的把戏,所以就带了一张恶鬼的面具,看看究竟是谁吓倒了谁。
这些人当然不至于像这几个孩子一样吓得半死,但心中的惊骇的确不小,因为他们没有想到纪空手会从他们的来路而去,而且一去之后,再无声息。
正因为无声、无形,才会让人心中生惧,只有这样,对手才无法揣度其人会在哪一个方位发出致命的攻击。面面相觑之下,这些人无不转身,凝视着纪空手刚才挤入的墙洞。
“轰……”就在这些人一怔之间,一团充满劲气的球体突然从墙洞中射出,便像是数十斤火药在片刻间引爆,千千万万的锐气如劲箭般向外狂泻。
这不是压缩的空气,也不是凭空而生的狂飙,狂涌而出的是一道凛冽无比的杀气,更有一截肃杀无限的刀锋。
空气竟似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凝住了一般,压力之大,一切寂静,但这静的时间太过短暂,如白驹过隙,一闪即没。
然后便传出“叮……叮……”的刀剑迸击声,一连串的脆响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在这空寂的长街上,却有一种极富韵律的美感,更有一种充满动力的节奏。
锐啸与金属发出的磁性声音交融,夹杂着劲风,在虚空中徘徊不绝。它的每一次惊响都带出一种震人心弦的力量,撞击着场上每一个人的神经,引出令人心悸的震颤。
更有几声闷哼与惨呼和着点点血花融入在这极富动感的声韵中,显得是那么血腥,那么惨烈,还有几分不可抑制的冷酷,构成了一幅绝不优雅的画面。
当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消失之后,纪空手又出现在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仿佛他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他依然还是他,只是在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沾血的离别刀。
在他的周围,倒下了三个人,还有四个人虽然手上的兵器仍在,但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眼中闪现出惊诧,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真实的。
卫三公子还是没有动,显得很平静,就像眼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让人几乎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有过生命的存在。但他的眼神却极具跳跃性,狂野而冰寒,紧紧锁定在纪空手的脸上。
“退下!”卫三公子冷冷地说了两个字,语气平淡得让人觉得冷酷。他牺牲了三名属下的生命,在他的眼中,仿佛这三条人命无所谓,与死三条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卫三公子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不遵从,所以话一说完,长街上又只剩下他与纪空手两人相对,地上的死尸也随着这几人的离去而消失。
“迄今为止,你躲过了我布下的两次刺杀。”卫三公子的眼睛抽搐了一下,接着道,“这算一次,还有一次是乐白与瓦尔的联手。这两次都是我精心布下的杀局,你却能从容化解,了不起!”
“这可能和我天生的敏感与触觉有关,不知为什么,当危险来临的时候,我似乎总能预先知道它会出现于哪里,又在何时出现。这就像是一匹生存于险恶环境中的野狼,猎手再好,也未必能将它猎杀,因为它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生命挣扎。”纪空手并没有因为卫三公子的夸赞而得意,只是形象地打了一个比喻。
卫三公子微微点头:“我相信你的这种说法。你能发现这些人的存在,只是凭借你的触觉和感应,而并非内家真力。因为在我的面前,没有人敢不付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全力以赴,如果有,他已经是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