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大木筏之上的两村村民全都不自觉地跪了下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两个值得尊敬的老人的确是死了,而且是死在最畅快、最满足、最欣慰的时候。
这种死亡应算是一种幸福,能够满意而死的老人的确是值得羡慕的,更难得的却是两个老人同时仙去,且握手站立而死。的确应被传为美谈佳话,因此,这些人全都跪了下来,虔诚地跪了下来,心中没有悲哀,反而生有一种莫名的欢快和激动。
岸上的人也全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和妇人们,也全都向着河心虔诚地跪下了,传来一片抽泣之声。
“你们都回村准备一下后事吧,和解是他们的心愿,此刻,他们的心愿已了,死亦瞑目,何用悲伤?”绝情高声道。
几人迅速来抬两位老人的尸体,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拆开两人的双手,这下众人都有些急了,忙向绝情求助地道:“少侠,这可怎么办?”
绝情想了想,道:“既然你们两村已经和解,仇恨怨隙起自祖山,他们是为化解这段怨隙而死,那何用将他们拆开?便将他们二人合葬于祖山上岂不更好?相信这也是二位老人的心愿!你们意下如何呢?”
众人一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异口同声道:“好,就这么办!”
绝情脸上微微绽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绝情回到姜家,尤一贴已在姜家等候了,姜小玉见绝情回来,禁不住满脸喜色,欢喜地道:“公子,你真的让他们罢手和好了!真是太好了!”
绝情一愕,不由得向尤一贴望了一眼。
尤一贴淡色一笑,道:“是我告诉她的,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夸张!”
绝情这才释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来的时候,你正站在大木筏上,然后我就先到这里来了!”尤一贴毫不掩饰地道。
“那你怎会知道结果?”绝情讶然问道。
“若是连你都无法让他们两村和好,那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有这个力量了,我相信你一定会使两村有一个最好的结局!”尤一贴自信地道。
“你的确像是一个江湖豪侠,而不应是个郎中!”绝情摇头笑道。
“这世上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身份界限,郎中像豪侠并不为过,就像你一样,本是个病人,却变成了大夫,这不是很神奇吗?其实听姜姑娘所说的,你去做一个渔民也挺称职的,做一个厨子也不错,这些什么病人、大夫、渔夫、厨子、豪侠全只不过是一个身份的界限。想要打破男女和凡俗的界限或许要难些,但想要打破身份的界限却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难道公子不觉得吗?”尤一贴浅浅一叹道。
“你好像有很深重的心事?”绝情淡然问道。
尤一贴哂然一笑,长身而起,道:“我的年龄已快过半百,心思自然是多了一些,倒令公子见笑了!”
“心思是由我而起的吗?”绝情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便问道。
“公子果然是心思细密,聪慧过人。不错!从公子今日的豪情之中,让我想起了故人,才会心有所感。逝者如斯,河水悠悠,淘尽多少豪情壮志,滔尽多少前尘旧梦。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场难醒的梦一般,河水无尽无期,生命是否也无尽无期呢?抑或是在这种形式的生命终结之后,再以另一种生命出现?抑或生命的终结便是梦醒时分呢?这的确是一件让人心烦的事情!”尤一贴感叹地道。
“尤大夫真是想得太多了,事实也是如此。庄周不也曾有究竟我是梦蝶,还是蝶梦是我的疑问吗?没有什么人能够告诉我们真正的答案,每个人只能够用自己的心,自己的感观去体验生命。就算生命终结之后,化作另一种生命,那也是一种我们所不熟知的生命,无法告诉我们经验。若说生命的终结便是梦醒的时候,对于一个梦醒的生命来说,我们全都变得虚幻,只是一道抹之不去的痕迹,便像我们无法向梦中之人告诉我们这一生的经历一般,我们仍不会知道,生命终结、梦醒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场面,这便是生命的悲哀!”绝情悠然道。
“公子所说的确有理,这的确是一种悲哀,每个生命或每一个梦中人的悲哀!”尤一贴感叹地道。
“更悲哀的是,明明知道这是一种悲哀,还要浪费精力和心神去追索去考虑,但每个人都是如此,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悲哀,恐怕所有的人总喜欢为一个虚无缥渺而空洞的目标去花上一生的精力,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这是多么可笑啊,又是多么可怜啊!”绝情吸了一口气,似乎对世人大感怜悯地悠然道。
姜小玉和姜成大不由得呆住了,尤一贴却苦涩地一笑,道:“公子骂得好,骂得好。这就是佛家所参的无相禅,世间的万事万物皆为障,七情六欲全都归于红尘世俗之中。生命本是空无的,存在的只有一点意念,只有一片空灵。无情、无爱、无欲、无欢、无喜、无悲、无忧、无嗔、无癫,一切若止水,一切若空寂之天。但这是佛,而我们只是人,凡俗之流。我们被这个红尘,这个纷繁的世界给锁住了!”
绝情恬然一笑,道:“尤大夫所说的并不是佛,那仍是一个人,真正的佛已不叫佛,那只能代表着一点意念,无相禅,乃万物皆空。空世情、空世物、空天、空地、空自己,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情已不再叫情,物已不是物,我已不是我,一念不存,一丝不剩。真正之大无相,更有万物皆是我,万物皆不是我,我就是我,我亦不是我,天地是我,天地亦不是我的境界。那时,肉身再不是限制,那不叫生命的终结,那应叫生命的延续,肉身虽死,而我却犹在,可寄之木而非木,可寄之天而非天,可寄之水火,但却非水火。与天地同存,与世俗同在,那才叫真正的佛家最高之境,也便是武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超出天道轮回,脱体循入天道之中,与天地同在的法门!”
尤一贴呆立良久,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苦涩地笑道:“‘万物皆是我,万物皆不是我,天地是我,亦不是我’,说得多好!可是又有什么人能达到这种境界呢?又有什么人可以悟通天地之间这道法门呢?”
姜小玉和姜成大虽然对佛家不是很了解,但绝情的意思却能够听懂,更知道说什么,禁不住全都痴痴地想着,毫无声息。
“一个能超脱自己的人,不一定能够超脱天地,这就是大限。古之仙凡有别,便在于谁能真正地超脱自己,谁能真正地超脱天地,谁仍被自己所局限!超脱天地者为神,超脱自己者也可为仙,跳不出红尘者却是凡俗!”说到这里,绝情淡淡一笑,接着道,“我们都扯得太远了,对于这些无益的事情费尽脑汁是不智之举。今日尤大夫来,我想给你一点东西!”
“哦?”尤一贴一愣。
绝情淡淡一笑,道:“这几日,我默写了一本《医经》,想来对尤大夫会有用处的。”
“《医经》?”尤一贴惊问道。
“不错,名为葛洪当年所撰的《玉函方》中的一些重要秘方,因时间所限,我便只默下其中一部分,总结成十五卷,相信对你是有用处的!”绝情认真地道。
“葛老神仙的《玉函方》,这可是秘藏于宫廷的绝本,公子是怎么得到的呢?”尤一贴神色间显出无比的喜悦道。
绝情苦涩地一笑,道:“我不知道,似乎与生俱来,便存在我的记忆之中,这可能是我那段未知的过去留下来的财富。每个人都有过去,但我却没有!”
尤一贴不由得一呆,疑惑地道:“公子是不是这次重伤之下,失去了记忆呢?否则一个人怎会没有过去呢?”
绝情微显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并没有因这次重伤而失去什么,失去的或许只有一把剑和一柄刀而已!”
“这就奇怪了,那公子怎么会记不起过去呢?”尤一贴不解地道。
“不,我也曾想到过去,那是一片黑暗的记忆,给我的印象是,每一天都只有苦难的磨炼与没有感情的驯养。那是一段让人害怕的记忆,所以我就把它忘掉了,想起它,只会有无限的痛苦和烦恼,有它,等于没有!”绝情解释道。
屋内的人全都变得沉默,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年轻人,竟会有这样一段害怕想起的记忆。
这时,姜小玉从里屋捧出一大卷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纸,交给尤一贴。
尤一贴拿到手中,放眼一看,身体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那端纸的手一松,竟让几卷纸全都掉到了地上。
“尤大夫,你怎么了?”姜小玉骇然问道。
尤一贴的脸上闪过一丝伤感的神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字是谁写的呢?”
姜小玉有些不解地道:“当然是公子所写的啊,难道我还会写出这般的字不成?”
尤一贴拾起纸卷,绝情也觉得尤一贴的神情大异刚才,而他神态的震惊更显出事情并不同于寻常,不由得问道:“这字有什么问题吗?”
尤一贴抬头一阵苦笑,道:“公子的字真像我一位故人的字迹,铁画银钩,笔走龙蛇,简直是一模一样。只可惜,故人何在今难知!”
“哦,真的很像你那位故人的字体吗?”绝情奇问道。
尤一贴怆然一笑,走出屋来,伸手便取过一根茅草杆,将那几卷纸小心翼翼地摊开,让那上面的蝇头小字对着阳光放在屋外的一块青石之上,然后一声长啸,手中的茅草杆飞划而出,身子也跟着若魔蛇一般狂舞起来。空气中传来一阵阵呼啸的风声,只见茅草杆四处纷飞!时而若万点飞蝇洒入空中;时而若巫山云雾,茫然一片;时而若流星破空;时而若长弓刺日。
绝情与姜小玉也出了屋,见此情景,绝情双眼注视着青石旁的蝇头小字上,眼神变得迷茫起来,神色也变得有些怪异。
姜小玉更想不到平时脾气古怪的尤大夫,这一刻竟然成了一个不凡的武林高手,虽然她并不懂其中的招式,但凭着一个女孩子的直觉,知道尤一贴的武功与那本经书有关。
绝情淡然翻过一页。
尤一贴的身形一变,那茅草杆之上竟带有沉闷的风雷之声,似传于地底,又似来自九霄,来自天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精细,那么优雅而沉稳,那根茅草杆所划过的轨迹,更是让人心惊魄动,虽然并不是攻击人,却让人感觉到到丝丝扣紧的内在契机与那无穷无尽的变幻。
绝情再翻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