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殷商都城。
这日午间,在秋日烈阳的肆虐下,原本一座繁荣浮华的城池,显得毫无一丝繁荣气息,各处大街上行人稀少,沿街的商贩们更是撑棚遮阳偷暇闲寐,格外呈现出一种慵懒的颓唐。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鞭笞声,东面青龙大街上迎面走来几个面相凶恶的中年大汉,正驱使着一群人往城西行去,只见他们手中的长鞭啪啪直响,随着不停的叱骂声时不时抽打在这些人身上。
这群人衣衫褴褛,露出的肌肤多是乌青的伤痕,手上脚上都拖着粗重的镣链,缓慢而费力地挪动脚步,谁如果走得慢了,身上立时便又多出一道鞭痕。只是众人神情呆滞无神,对袭来的鞭子有意无意地闪躲着,即便被打着也只发出哼哼声,仿佛命运的折磨已经让他们忘记痛楚,活着只是为了被摧残。
满街的行人与商贩见状都无动于衷,面上流露出习以为常的漠然。只因这群人的脸上都有着一个奇丑无比的身份烙印,这便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下奴。
下奴在殷商是指比一般奴仆还要下贱的奴隶。他们大部分是大将出征诸侯时掳回的战俘,专门从事最下等的粗活,被主人视之为猪狗,随意生死。甚至普通的平民百姓,也可出钱随意买卖下奴。
眼前这群人脸上都烙着一个“费”字,正是纣王宠臣大夫费仲的下奴。如今,纣王立了新皇后妲己娘娘,整日沉湎酒色,奉御宣中谏大夫费仲迎合天子与妲己娘娘之意,大肆搜罗民间美色、珠宝献媚。纣王高兴之余,便不时赐予费仲数目不等的奴仆,以赏其功。
此时,从略显冷寂的南城门处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那乐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似乎出于苍穹之中,丝竹喧喧,鼓乐齐鸣,使得匆匆路人与街市摊贩纷纷注目,乃至老幼妇孺都蜂拥而出,驻足观看。
朝歌城的森严守兵首先强行将民众赶向街道的两边,空出街心的宽敞大道。虽说这多少引起了不满的喧嚣,但更勾起了大众的好奇心,都想知道究竟是谁来到朝歌,竟然摆出如此大的派头。
那几个驱赶下奴的凶恶大汉见这阵势,立时用手中长鞭狠命抽打在下奴们的身上,喝骂道:“趴下!趴下!你们这些下贱东西,都他妈的给我靠墙趴下!”
下奴们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乱了一阵都乖乖地靠墙跪趴下来,将头伏在泥土中,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身份只能让他们跪下,连像平民那样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但就在这群把头死死低趴的下奴中,却有两双不甘雌伏的眼睛在众奴中探了出来,偷偷向外窥视。
那宫廷乐队所簇拥的花铃凤辇从城门外姗姗而来,行列最前面是近百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妙龄女剑手,她们五人成排并驾齐驱,英姿飒飒地行进城来,那娇柔中隐含刚毅的傲采英姿顿时吸引得大众万头攒动,纷纷挤向前去观望。
旋即,所有的民众又安静下来,但见群女拥蔟的花铃凤辇上朱帘轻卷,从中探出一张风华绝代的女人面孔——长发宫髻下的玉面五官娇俏可人、巧笑嫣然,尤其是柳叶弯眉下的一双妙曼凤目,仿佛于疲倦慵懒中呈现半睁微眯状,加上探领而出的小半截雪肤粉颈,不由引人遐思翩翩,格外散发一种诱人心魄的妖艳魅力。
仅只片刻,那名女子便放下朱帘,再次隐于凤辇之中。随着庞大的凤辇行列渐渐远去,再次引发民众又一阵议论纷纷——
“据说这个女人叫柳琵琶,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你们知道么?听说这个女人还是妲己娘娘的姐妹!”
“哦?是吗?怪不得这么大的派头,也不知她进宫干什么来了?”
“哼,还会有什么事!瞧这凤辇与气派,八成又被咱们大王看上啦,肯定又是被册封为妃一类的……”
“……”
凤辇随着乐声消失,百姓们就三三五五地散了。而那些凶恶大汉则挥动手中的鞭子,继续赶着那群卑贱的下奴们往前走。只看在这群下奴中,方才偷眼窥望的两个少年正机警地躲闪着时不时抽过来的鞭子,互相低声对话——
“小倚,刚才那阵势你看见没有?我可是看见那车上娇滴滴的大美人了,哇噻!真他娘的比于八说的美女还要美,直看得我心痒痒的,要是她能嫁给我……”
“小阳,你别做白日梦了,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竟然还梦想着娶老婆?”
“现在是下奴,难道永远都是下奴吗?花子爷爷不是说过,当年咱们成汤王也被暴君桀王囚在夏台做下奴,后来还不是奋起伐桀做了天下之王。还记得幼时也有相士说我们天生奇相,谁能肯定我们‘混世双宝’会有什么际遇……哎哟,他娘的!好痛!”
恶狠狠的鞭子擦过背脊,少年忍痛不敢回看,只听凶神恶煞般的声音响起:“你们找死啊,快点赶路,谁要再敢唧唧歪歪,小心老子抽死你们,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小阳,没事吧?”
“还好……”
“谁叫你光顾说大话,鞭子到眼前也不知道躲,这应了那相士的话,命途多舛、漂泊流离,此生注定倒尽大霉,所以你胡思乱想才会遭报应,真是活该!”
“嘿……”
挨打的两名少年一个叫耀阳,一个叫倚弦,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两人自幼遭父母遗弃,好在相依为命,一直以乞讨偷窃维持生计,谁料一次流浪在许侯国时,恰巧遇上许侯国和离侯国交战,许侯国大败,两人遂被当成俘虏抓获,从此做了下奴。
后来,离侯国又被邾侯国所灭,两人又成了邾侯国的下奴。虽然好几次都逃跑成功,却因脸上留有下奴烙印,屡次又被抓了回去。如此逃逃抓抓,两人也算尝尽人间辛酸。但两人性情韧性甚强,虽然历经苦难,却并没有丧失信心,甚至私下还自嘲是“混世双宝”,颇有些自我慰藉的意味。
却说这两个宝贝前一个月还在薛侯国做下奴,谁知薛侯国自不量力,竟联络几家诸侯反抗大商,于是被纣王派太师闻仲所灭,这二人自然成了战俘被押回朝歌,赐予了费仲为下奴。
此时他们正做完费府某处的苦工,被管头们押着前往正在起造的一座新府邸干活。
费仲的新府邸位于朝歌城西,时方未时,天上烈日,流金烁火,晒得正在干活的下奴们汗流浃背,胸闷气促,然而在管头的鞭棍监工下,还要不停抬着巨木或石头四处忙碌。有的撑不住倒了下来,立时便有鞭棍相加,如果疼痛也无法让他们起身,那便表示死亡已经降临。
耀阳和倚弦正与十个下奴将那些棱角不平的巨石敲成四方状,用来奠基筑楼。趁着管头不注意,耀阳偷偷地问身边一名比他大五六岁的少年,道:“王奕大哥,昨天不是有百多号人派过来干活吗?怎么今天又要我们过来?难道人手还不够吗?”
王奕闻言脸色大变,四下偷瞄了两眼,颤声道:“小阳,我跟你们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听说……听说这里出了……妖怪!”
耀阳与倚弦对望一眼,倚弦勉强一笑道:“妖怪?王大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骗你们?”王奕脸色都变青了,小声道:“你们不知道,这里的妖怪每天晚上都出来吃人,昨天晚上留在这里守夜的大黑他们都给吃了,听说满地都是人手人脚,还有肚肠……心肝……三十几个人就这么没了……”
旁边的下奴们听他这么一说,都被吓得脸色大变,顿觉天上的烈日仿佛变得阴冷无光,冷嗖嗖的。耀阳强装笑容,道:“嘿,去他娘的,不就是个妖怪吗……”背地里却跟倚弦同时望天祷告,希望今晚千万不要被抽中守夜才好。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吆喝之声,几个精壮汉子抬着三乘软轿到了眼前,身后还跟着数十人,前面轿上坐着的人,穿了一身金光闪闪的朝服,肥头大耳,面色白皙,一双眼睛小如绿豆,泛着凶狠阴毒的厉芒。
正在干活的下奴们,一听到管头的吆喝声,便全都跪了下来,谁也不敢仰视,因为来人正是操控他们生杀大权的主人、纣王宠臣奉御宣中谏大夫——费仲。
耀阳与倚弦二人虽然也随众人跪下,却在人群中悄悄将头抬起来偷看。只见随费仲坐在一顶软轿里的是一位身材丰腴的蛇腰美女,看得耀阳猛咽口水。另一乘软轿里坐的是一位黑衣道袍,怒眉鹰鼻的老者,身躯挺拔魁梧,目露诡魅莫测的异芒,予人一种阴狠冷煞的感觉。
耀阳与倚弦只觉得眼前一花,也没见黑衣人有什么动作,便兀自从软轿上掠至地面,却见他眼中精光一闪,四下查看一番,皱眉道:“果然,妖气甚重!”
费仲忙问道:“蚩真人,你看我这新府邸是不是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我连请几位法师也赶不走,这几日已经吃了我百来个下奴了!虽然这群贱东西死几个也没什么,可是这地方却是本大夫花了大价钱买的,莫非犯了什么禁忌不成?”
“大人错了,此地本是大吉之地!”蚩真人微微一笑道,“只因此地正是龙脉凤气,故而引来妖孽借此地修炼。而破土动工正巧惊到了它们,所以才会四处伤人,不过都是一些小妖,不足为虑!只要本尊在此布下法坛,定然可以将这群妖孽一举歼灭!而且按我所传,以五行相生之格来布置此楼,青龙白虎盘其上下,朱雀玄武护其左右,定可保佑大人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疆晋侯!”
费仲闻言心情大爽,一掌拍在美人丰翘臀部上,大笑道:“我费仲何德何能,哪敢企望封疆晋侯,只盼能够常侍大王前后,不让闻仲那老贼蒙惑圣听,有费某一席立足之地即可。”
蚩真人恭敬道:“蚩某人定当竭尽全力相助大人达成所愿!”说着躬身揖了一礼,阴鹜般诡异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事不宜迟,大人不妨速速派人按我的吩咐布下五雷法坛!”
费仲大喜,抬起一脚便踹在身后一人的屁股上,喝斥道:“饭桶,还不快让人按照蚩真人吩咐,布……那个法什么坛,总之这里的一切都由蚩真人做主,你们看着办吧!”
那人吃了一脚,顺势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应道:“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耀阳与倚弦见状心头一乐,原来被踢那人一口黄板牙,满脸萎缩,正是他们的管头“绿毛龟”归老二,平时对他们大肆欺压,是一个穷凶极恶、卑鄙无耻的家伙。此时见他当场出丑的窘样,以及肥大的屁股上多出的脚印,兄弟俩心里早已笑翻了天。
费仲又与蚩真人相互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携着美人乘轿离去,前呼后拥摆足了排场。
归老二见费仲一行走远,甫一转过身来,正好看到在人群中略微扬起的两张笑脸,萎缩的脸立时变得凶悍起来,手中长鞭毫不客气地朝耀阳与倚弦身上抽下去,斥道:“你们两个废物,还不赶快过来!”
兄弟俩不由暗自叫糟,哪敢当众躲鞭子,只能硬着头皮挨了几下,嘴里喃喃细语将归老二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了个够,这才缓缓走了出来。
归老二领着二人行至第三顶软轿处,轿上置放的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青铜台,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法器,色泽黝黑乌亮,在烈日炎炎之下,却分外予人一种阴森诡魅之感,让耀阳与倚弦不由自主打个寒战,暗呼厉害。
归老二手中长鞭一挥,狠声道:“放规矩一点,千万别弄砸了蚩真人的法坛,否则就算要了你们的小命也赔不起,知道么?”
兄弟俩非常不情愿地点点头,各自抬了法坛的一头,在归老二的领路下,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往工场另一头行去。两人生怕打翻台上法器,走得格外小心谨慎。不知是否真是霉神附身,还是越小心就越易出事,耀阳在后面走不出几步,便因为法坛遮了路中碎石,脚下不自觉一绊,跌了个踉跄。
法坛就势晃了一晃,险些跌落撞地。好在倚弦与耀阳素来搭档惯了,见势不妙早已退步放低法坛,才堪堪避免了法坛倒台的危险。然而没等他和耀阳松口气,喝骂声已经在耳边响起,要命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抽了过来,两人吃痛不由相互缩成一团,跪爬一旁的王奕与众下奴看得连连摇头,暗叹两兄弟实在太倒霉。
“停手!”蚩真人行近兄弟俩身旁,震声喝止几名管头的狠手鞭抽,“算了,好在法坛并无缺损,快些准备下去,切勿耽误了布坛的良辰吉时!”
耀阳与倚弦看着几名大汉小心翼翼抬走法坛,不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依旧蹲伏在一群下奴之中,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望着耀阳与倚弦,蚩真人的一双鹜目骤然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开始紧紧盯住二人一番审视,负于背后的双手不停掐算,如斯良久才露出一丝惊异莫名的神情,心下暗忖:“想不到此次朝歌之行,不但无意中获知千年至宝的下落,而且还能遇到此等天生异相之人,莫非真是天怜我蚩氏一族,予我这等千载难逢之机!”
蚩真人难得一见的欢喜神色一闪即逝,唤过恭敬的归老二,在他耳边细语片刻,便见归老二一脸谄媚地连连点头称是。
天际骤然飘过几块乌云,一时间遮住了午后艳阳的天空,秋风乍起,竟似乎凭空多添了一丝寒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不一会儿便黑了,半弯月亮的光线朦胧地照在大地上,虫豸之声四起。
寂静的城西费府新邸中,耀阳一边拖动着镣链不停走来走去,一边坏笑着问道:“小倚,你说妖怪待会儿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呢?身高三丈,三个脑袋,还是别的什么怪模怪样?”
倚弦紧张地四处望了望,啐了他一口:“去你奶奶的,在胡说什么,拜托,别在一旁瞎晃悠了,赶快查完,也好快快回去,要真是妖怪出来了,跟大伙儿在一起总也好过咱们只身犯险!”
“怕什么!那个蚩真人不是已经布了个什么五雷法坛吗?”正说话间,忽感夜风阵阵吹来,呜咽有声,仿似鬼哭一般,耀阳虽然嘴硬,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加快了前进的脚步,咬牙切齿道:“都怪该死的‘绿毛龟’,好像前世和我们有仇似的,竟然让我们来守夜。呸,老黄他们也不是好东西,去他奶奶的,自己怕死也就算了,却跟其他人合伙逼我们出来巡夜,活该他们让妖精吃掉才好!”
此时,二人已经离众人守夜的居处不远了,月光下,远近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变得朦朦胧胧,看得不太清楚,倚弦忽然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小阳,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耀阳一愣,侧耳细细一听,随即一阵血腥味随风吹到,一种咻咻的气息声自前方传来,还不等兄弟俩反应过来,便听到有人惨叫:“救命啊!有妖怪……”呼喊声还未落音,然后就此无声,仿佛被人一口咬断了咽喉,然后连头带没出口的声音一起吞落肚中,诡异可怖之极。
随后惨叫声此起彼伏,还带着撕裂筋肉的声音。刹时间,鬼哭狼嚎,阴风阵阵。
耀阳与倚弦二人直被吓得头皮发麻、双脚发软,正准备拔腿逃跑,忽见一人从居处狂奔而出,还未到二人面前,就歇斯底里地狂呼:“有妖怪,妖怪吃……吃人啦!”
耀阳但见那人满面鲜血,正是刚才一脸凶狠逼他们出来查夜的老黄,只见他满脸惊恐,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耀阳跟前几丈远处,身后却骤然响起一声怪啸。
只听“蓬”的一声,临时用林木搭建的居处碎裂开来,一个怪物从中弹射而出,陡然出现在老黄身后,但见那怪物披着一头蓝发,一身黄毛,两只耳朵长约尺许,大头大眼,闪闪放出绿光,凹鼻朝天长有二尺,血盆大嘴露出四颗獠牙,上下参差交错。两手大如屏风,长垂及脚,怕是足有丈许长。
还没等兄弟俩出声示警,那妖怪已经一把捞起老黄,张开血盆大口,照准老黄软肋下一吸一呼,先将一颗心吸入嘴中咽下,随后用嘴咬开老黄胸膛,连吸带咬,将满肚鲜血,连带肠肝肚肺吃了个干净,四溅而出的鲜血直把耀阳与倚弦喷得满头满脸。
两人见了这般惨状,闻着血腥的恶心气味,双腿打颤,全身发软。跑吧,即便没有脚上镣链,怕也跑不过妖怪的捕杀。不跑呢,也只能呆站等死。想到这些,兄弟俩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冷汗浸湿了全身。
那妖怪终于吃完老黄的五脏六腑,将手中的死躯扔到一边,露出血腥大口狰狞地一笑,两只长毛大手向兄弟俩捞了过来。倚弦急中生智一个懒驴打滚,避了过去,耀阳则机警地三纵两跳,躲过那妖怪的捞抓。
然而兄弟俩自小吃用不好身弱体衰,与这庞然大物的妖怪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避不了几个回合已然险相环生,眼见二人就要被妖怪逮着,忽听一阵奇异的啸声响起,妖怪闻音一震,竟然站住不动了。
耀阳睁开闭目等死的眼睛,奇道:“咦,它怎么不抓我们了?还在一边鬼叫什么?”
倚弦喘着气骂道:“去你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饶舌说风凉话,还不快跑!”
兄弟俩顾不得全身酸软,低身抓起镣链撒腿就跑,转眼间便跑得不见了。牧野之中,只剩下那个妖怪呆呆地站在那里,咕噜噜直叫唤。
此时,两道身影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踱了出来,空气顿时变得肃杀起来,充满了似有似无的压力,方圆十丈外所有的蚁鼠虫豸仿佛感应到什么,齐齐噤声,黑暗中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那妖怪更是一脸惊惧之色,浑身哆嗦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幽暗的月光下,映照出当先一人的怒眉鹜目,狰狞可怖,他整个人负手兀立,竟飘然悬浮于虚空之上,赫然是日间布坛除妖的“蚩真人”。在他身后是一名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稀眉小眼山羊须,一脸恭敬之态。
蚩真人望着夜幕中两名少年愈跑愈远的身形,嘴角轻扯出难看已极的笑意。
中年男子不解地问道:“公豹不明白,既然要造势让费仲重视尊者的地位,却为何偏偏放走这两个小子呢?”
蚩真人沉声道:“这两人天赋异禀,此次计划若能得他们相助,定然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本尊特意放走他们,这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中年男子轻咦了一声,自动请缨道:“不如就让公豹去跟踪他们,然后将二人手到擒来。”
“不用了,一切自有本尊安排!”蚩真人道:“你只管加快‘聚灵鼎’敛魂吸魄过程,只要在七月十四通过费仲请到妲己前去费府赏宝,本尊天衣无缝的计划便可成功实施!”
中年男子眉头一皱,道:“近几日虽然可以敛取大部分新死下奴的魂魄,但是对于‘聚灵鼎’来说,最好是用百年以上成形妖体作引,方能炼化出至强的‘灵元血脂’,而最近‘妖月梦冢’似乎已经有所觉察,我很难再从中骗来小妖用以炼脂。公豹就怕很难在七月十四前将‘灵元血脂’炼就而成!”
蚩真人面色一青,道:“本尊一向相信,以你申公豹之能,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才是!”语罢,蚩真人大袖一拂,右手掐成一个奇怪的指诀,随手五指一张一摄,离他们不远处的那只妖物顿时爆出一声惨厉的嘶叫,被强劲的魔能抓摄而起,抛向虚空之中。随着蚩真人五指凭空划动,一道道暗紫光芒一闪即逝,只见那妖物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轰然落地,妖身四分五裂,一命归西了。
“现在不用本尊教你怎么做了吧!”蚩真人冷哼一声,身影隐没于朦胧月光与黑暗之间,消逝不见了。
中年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只玉樽,施法将地上一堆妖尸收敛于玉樽当中,然后再用几个下奴的尸体幻化出方才那只妖物死去的模样,最后随之隐遁身形而去。
牧野之中的虫豸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似乎在倾述这半夜时分所窥之秘。
殷商都城朝歌共有四个城门,相对分别朝向青龙、白虎、朱雀与玄武四条正门大街,其间店铺林立,摊贩繁多,更不用说其中的偏街叉道,错综繁杂纵横交错,一切都显示出都城的秩序井然,繁华如锦。
“天命异馆”位于朝歌城朱雀大街的北向偏街上,素来以汇聚八方奇人异士而驰名。尽管现在已是未时,在秋日午后的炎炎烈日下,嘈杂的人群还是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据闻最近来了一名姓姜名尚的昆仑山相师,铁口直断料事如神,而且卦金低廉,却只赠有缘,一日仅卜三卦。于是,远近的贵族王室纷纷闻风而至,不惜一掷千金求赐一卦。
附近街市的闲散民众也开始渐渐喜欢上这里,七嘴八舌地寻找茶余饭后的话茬。此时,馆前的天卜供台上,居中名为“姜尚”的檀木牌下仅只摆放了一个环形卜扣,表示距离今日的三卦还剩下两卦,难免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喧然。
“今天第一卦被姜相师选中的是谁呀?”
“听说是大夫尤浑的公子……”
“不,那位尤公子被姜相师赶了出来,最后进去的是一名母染重病的少年……”
“是么?看来这姜尚果然不畏权势,真异士也!”
“……”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粗暴的喝喊声:“行人回避!”
众人齐齐掉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辆双驾华丽马车急驰这边,大声嘶喊之人是前辕一名面相狰狞的车夫,仅看马车的华丽装饰与车旁紧跟的十余随从,一望便知是豪门大户出游的家眷。
平民大众自是不想招惹他们,所以听闻其声便一早退向旁边。
“咴……”骏马嘶鸣,车行至“天命异馆”前戛然而止,分毫不移地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可见驾车大汉的驭马之术着实非同一般。
众人目光顿时全都停留在马车上,很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驾车大汉一跃下车,然后打开车门,非常恭敬地说道:“请小姐下车!”
“你们先下去吧!”只听一阵犹如珠走玉盘、泉水叮咚般美妙无比、令人心生遐思的女子声音从车内传出。
“是!”驾车大汉应声带领一班随从退到车后,马车里首先弯身走出一个丫鬟装扮的妙龄女子,随后将手伸进车内,躬身扶出一位素挽贞髻、脸覆面帘的白衣女子。
随着这名女子的出现,一众人群的呼吸仿佛都在片刻间屏住了,但见那女子虽以面帘遮住面孔,却掩不住明眸流转的清澈灵秀,一袭洁白裙衣缎料精工、修裁得体,衬出其人玲珑妙曼的动人身姿,仅是不盈一握的柔腰和挪步踏落车辕时亵裙素裹的纤细美腿,就带给人视觉上很大的冲击。又见领路丫鬟眉清目秀面容姣好,更让人禁不住想象这小姐面帘后的容貌该是如何秀美出众。
此时,馆驿内的几位馆主已经携众出迎,列排站立在馆前台阶两侧,恭敬地将那女子迎入馆内,随后一名小厮拿着一枚环形卜扣,置在“姜尚”的檀木名牌之下。众人一阵哗然,不等他们再行议论,先前马车后的大汉已率人将众人一一驱散。
看着这班凶神恶煞,众人敢怒不敢言,不欢而散。
街道两旁的房楼阴影中,鬼鬼祟祟躲着两个乞丐模样的少年,头发散乱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也遮住了脸上那“费”字烙印,正是耀阳与倚弦兄弟俩。
倚弦看着耀阳一副痴迷的表情,一动不动地注视那女子香踪杳无的门槛,气得给了耀阳一个响头,没好气地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真是的!”
耀阳捂头叫痛,终于清醒过来,却仍不忘喃喃自语道:“哇……死了,死了!真是太美了!”
“哦?又死了?”倚弦摇头讪笑道,“唉,反正我也习惯了!只是这次连脸都没见就这么死,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耀阳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倚,你什么意思嘛?别的不说,就只看那双眼睛,我就……这次绝对是真的!如果她能嫁……不,哪怕是让我给她做牛做马,我也认了!”
倚弦揪着耀阳的衣服,恶声恶气道:“你少做梦啦!我们现在逃命都来不及,你还想这想那的,真是死星未退色心又起?如果再被人抓回去,打一顿倒是小事,如果费猪头让我们再去那鬼地方干活,我看你就和那妖怪去亲热吧!”
一想起昨晚妖怪吃人的惨状,耀阳心中生起一股寒意,激灵灵打个冷战,方才的惊艳之心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俩昨晚没命狂奔,终于在那妖怪爪下逃得小命,后来索性砸开脚上镣链,一路躲躲闪闪溜到朱雀街想趁机混出城去,正巧看到了方才命馆前这一幕。
就在此时,街头忽然涌入百十个手持长戈、身着“费府”标识的兵士,四处向路上行人盘问巡查,逐渐朝倚弦与耀阳二人这边行来。
耀阳与倚弦心里有鬼,早被吓得乱了阵脚,哪还有闲心胡扯,也不管那些兵士是何目的,撒腿狂奔,窜进旁边的小巷。谁知此处竟是一条死巷,兄弟俩左顾右盼,慌不择路地翻过一面不算高的石墙,落入那处院落的后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