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朱任昌脸上的神色一刹那间变了数变,随后便肃然道:“倘若真如杨佥事所言,此事确已严重非常。既然如此,你该当立刻联络桂林当地的官员才是,怎么反倒来和孤这个闲散王爷说这些?”
对方神色间的几度变化自然是瞒不过杨震的,他看到靖王先是有些情急,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后又意识到了某些事情,变得犹豫,最后,从他口中说出的, 就变作了这样的推脱之言。
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因为靖王要避嫌。虽然如今早不再是多少年前,藩王手握重兵足以威胁到朝廷的时候,但朝廷里那些官员们可不会这么想,一旦叫人觉察到他这个西南藩王有插手地方政事,甚至是军务的能力,只怕用不了几日,弹劾他的奏疏就能堆满整张御案。
到那个时候,即便皇帝并没有对他生出什么猜忌之心,为了江山稳固,也不得不对他下手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不少发生,今后也一定不会消失,像靖王这样本就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地方藩王来说,尽量不搀和任何官场中事,只当自己是个富家翁是最好的自保手段了。
为什么历史上大明王朝会被一帮子泥腿子外加几万猪尾巴所取代,除了朝廷自身的问题和百姓的孱弱外,这些本该勤王保驾的地方藩王几乎没有任何实力也是一个关键原因。
面对即将爆发的桂林,乃至广西全境之变,靖王率先想到的,依然还是自己的安全和名声问题。即便他有为国出力之心,在朝廷一贯以来对地方藩王如防贼一般的策略下,也不敢有所表现。
定定地看了靖王有好一阵子,杨震才呼出了一口气来:“殿下,其实臣的难处,以王爷您的英明也不会看不出来。臣只是一个京城来的官员,这广西和桂林都是初来乍到,别说找那些地方官员商议如此大事了,就是让臣指认哪些官员是值得信赖的,都说不出来呢。而殿下您却不同,靖王府在此已近两百年,哪一任官员在上任之时不来拜见,平时即便少有往来,但终究低头不见抬头见,只有您能指出这城里哪些官员值得相信,也只有您出面,他们才会相信此事之重哪。”
说到这儿,杨震再次于座位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再次朝靖王跪了下来:“王爷,臣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如今的桂林,和其中的百姓可拖不起了。还望您以社稷百姓为念,帮臣这一回,这也是帮您自己哪。”
“杨佥事快快请起!”靖王可不敢让这么个锦衣卫头子跟自己面前如此跪求,口里这么说着,赶紧给身边的长史白轨打了眼色。
白轨心下了然,也立刻走了上去,轻轻搀起了杨震:“杨佥事稍安勿躁,王爷也没有说一定不帮这个忙哪,不过兹事体大,咱们还是该从长计议才是。”
杨震站起身来,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看着靖王:“王爷,这桂林和广西可是您的封地,一旦真叫那些白莲教逆贼与外族人等起了事,地方官员固然罪责难逃,您身上的罪名怕也不小哪。而且,那些官员多数只是孑然一身在此为官,真没了办法还能投贼或是逃离此地,可您却肯定无法这么做。
“靖王府家大业大,别说是离开桂林了,这么多人就是走出这王府,动静也是极大的。至于投身逆贼,恐怕以白莲逆贼对朝廷的仇恨,肯定不会放过王爷。即便退一步说来,他们当真肯接纳王爷,以您现在的藩王之尊,难道那时还会比现在更有地位么?
“王爷,其实您帮我更是在自救哪。而且若能消弭这场****,也是一场大功劳,即便朝中会有人因此有所猜忌,但明白人毕竟是多数。而且,天子圣明,岂会看不出王爷这只是事急从权?陛下一定不会怪王爷您在这个时候插手地方政务的。还望王爷莫要推辞,速速想法与那些信得过的官员联络,然后借他们之手找出贼人,防患于未然!”说完话,杨震再次一揖到地。
靖王和白轨都很有些诧异地盯着杨震看,实在没想到这个锦衣卫的大头目居然还这么能说会道,对事情也分析得如此井井有条,这是那个以各种监察、密探和强硬手段而闻名的锦衣卫能做到的么?
说实在的,这番话还真就有些说动朱任昌了,他之前有所犹豫,只是担心自己出手后朝廷会倒打一耙。但现在想来,若自己不出手,恐怕连那一天都未必等得到了。他可不会以藩王的身份投贼的。
久久的沉吟之后,靖王终于长叹一声:“杨佥事果然言辞便给,本王深感佩服哪。但你又怎么肯定本王一定能对桂林城里的这些官员有不浅的了解呢?”
“或许王爷本身囿于身份无法和这些地方官员有太多的接触,但白长史作为王府属官无论是为了王爷考虑,还是为了地方考虑总需要和他们多打交道的。另外,王爷的身份毕竟摆在这儿,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前程,与王府搞好关系也是必然的。”杨震笑了一下解释道。
朱白二人听了这话,只能有些无奈地一笑,同时心里也暗暗发紧。好在杨震这回是想找自己帮忙,若他啊这本事用在了针对王府上,只怕靖王府就将有一场大难临头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靖王知道自己再不能推脱,便冲白轨一点头,后者会意地退出了殿去。就在杨震有些觉着奇怪时,靖王开口道:“若事情真如杨佥事所说,这城里怕是已经进入了不少那些贼人的同伙了。桂林城平日里进出人口可是不少,只要不是带着什么违禁之物的,都可进出,根本不分我族与外族。所以若想找出这些别有用心之徒,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
“所以这需要本地官员出面来做,毕竟他们对此地的地理和百姓最是熟悉。比如当地的知府知县之类的亲民官。”杨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靖王一点头:“杨佥事的整体思路不错,但这些地方官中,却也有不少是有问题的,他们或本身就是土司官,若白莲教逆贼当真有意拉那些外族一起作乱,只怕这些人就是他们最主要争取的对象了。那些苗壮等族群在许多事上比我汉人百姓更加团结,只要是那些土司官下了命令,他们必然会遵循。
“另外还有一些官员,虽然本身是朝廷任命的流官,但因为种种原因,或是利益相关,或是为人收买,他们也是靠向那些外族的。杨佥事你是不知道,其实在这西南诸省,我们汉民的地位甚至是远不如那些外族的,若是起了什么冲突,官府为了安抚那些外族之人,总会把罪名都推到汉民头上。久而久之,外族之人的气焰越发强盛,甚至有倒逼官府之势了。”
杨震阴沉着脸点头表示明白。其实这一点,即便是几百年后的那个时代也是一般,那些外族仗着自身特殊的身份,再加上在某些地区他们在人数上占了极大优势,便完全不把王法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什么的所在多有。而当地的官府机构,对此却经常是睁只眼闭只眼,明明是整个国家的主体成员,却被沦落为了二等公民,想想也着实是个悲哀。
靖王见杨震没有多问,便继续说道:“所以以上两类官员都是咱们必须提防的对象,而想要消弭这场变乱,就必须请剩下的那些朝廷流官相助了。至于这些人,孤是留了心的,他们的姓名和官职也都存了册。”说到这儿,就见白轨又赶了回来,手里正捧了一本册子,想必就是靖王口中的名册了。
显然,在桂林这种多族杂居,官府势力并不太强大的地方当藩王,靖王的压力着实不小。他所以准备这个册子,自然是为了以防万一了。倘若真出了什么乱子,他还可以凭此找那些忠于朝廷官员相助,也不至成为那些人的刀下鱼肉。
在把册子交到杨震手里之后,他又继续道:“不过本王对这种事情到底了解不是太多,所以该找什么人帮忙,还是由杨佥事你和白长史讨论着定吧。”即便答应相助,但靖王还是留了一手,把自己置身事外。没办法,这个藩王的身份还是太敏感了些,能避嫌还是尽量避的好。
对此,杨震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也明白靖王的难处,便在拱手作谢之后,便和白轨仔细地就着名册研究起可信可用之人来。
是夜,一直以来都很是安分的靖王府突然就派出了不少奴仆前往了城中各处,找到了一批流官,给他们送上了一封密信。而在看了这信后,那些官员也立刻变得极其紧张,于次日,便开始在暗中调遣人手,于城中各处巡查,同时把一些人抓进了衙门里问话。
不知不觉间,本来一直颇为轻松的桂林局面就突然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