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雷池果中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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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果让我遇见你(2)

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说:“你们都忙,不该麻烦你们跑回家的,只是今天是你们奶奶的百岁冥寿,我们做晚辈的,该有个表示才对。”

饶是钟立见过一些世面,此时也不得不扶着眼镜,生怕跌到地上。为作古的人过冥寿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场面也过于简单了些,与平日唯一的区别就是饭桌上点了三炷香,没有遗像,没有牌位,一屋子人按照长幼次序,一个接一个地对着一桌子人间饭菜虔诚孝顺地磕头。

轮到钟立了,他的膝盖有些不会打弯,自己一个堂堂八尺男儿,连亲爹娘都不曾跪拜过,眼下仅仅为一个概念去磕头,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过不了也得过,钟立念叨着“民以食为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给“天”磕头,也算说得过去了。邱涵就气定神闲得多,整个动作自然连贯兼流畅,让钟立差点以为奶奶真的就坐在饭桌上。

钟立开始找邱涵的母亲,发现老太太首当其冲跪拜后,就一直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一脸的凝重中透出悠然自得的神色,脸上的皱纹闪着欣赏和满足的光芒。

“你别多心,我妈这一出主要是做给我嫂子看的。”送钟立出门的时候,邱涵说,显然她看出了钟立的不自在。

“为什么?”

“我妈希望她的媳妇跟她学学怎么伺候婆婆。还有,奶奶当年是被她给饿死的,所以每年她都要给奶奶过冥寿,可能怕奶奶回来找她。”

钟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向天灵盖,常言道“寒从脚起”,真是不假。

钟立把自己的婚礼办得很盛大——这自然是与跟李峰的婚礼相比,李峰心疼钱,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仪式都从简,司仪请熟人,请哪些客人都要算来算去,钟立却觉得一辈子就办这么一次,铺张点理所应当,每当李峰听到他这个提法就把眼睛一瞪:“往后你不过日子啦?钱多了烧的!”

现在不同了,他娶的是邱涵,婚礼一定要豪华,否则怎么对得起这等如花美眷?于是大鸣大放请了个婚庆公司,敲锣打鼓把婚礼办成了一台晚会,晚会有很多节目,比如双方父母为来宾抽奖,比如有奖竞猜抢答,比如新郎新娘翩翩起舞。

等闹洞房的乱哄哄的人群散去后,钟立望着化妆镜前楚楚动人的邱涵,感觉仿佛在梦里。邱涵已经卸了妆,看到钟立,兴奋地扑到他怀里,笑声几乎掀翻了席梦思。

“我自由啦!”邱涵大喊着,喊声高亢得过了头,震得钟立耳膜疼。

等钟立终于明白这句话隐含的意思的时候,回想此时,头皮总一阵胜一阵地发紧,有种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结婚了,开始过两个人的日子了。钟立摩拳擦掌开始筹划他的幸福新生活。

邱涵从来没有说过婚后不做家务,但钟立不敢让她做,洗衣粉腐蚀性太强,会侵蚀她的纤纤玉手;厨房里油烟太大,会熏坏她的花容月貌。再说了,好容易娶了个淑女老婆,怎能让她做家务呢?于是钟立揽下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活。

家务活一点都不轻松,蜜月之后不久,钟立就觉得开始腰酸背痛起来,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他不敢和邱涵说。邱涵乐得不做家务,便时不时撒娇发嗲,让钟立觉得这样劳累还是值得的。

娶个淑女老婆就是不一样,邱涵比李峰要修边幅得多,每天起床要梳妆半个多小时,梳妆完毕正好可以吃早饭,然后光彩照人精神抖擞地出门,出门前不忘记给钟立一记香吻。邱涵的服装总是搭配得非常讲究,在穿衣打扮上她舍得下本钱,加上婚后她着意控制体重,钟立和她外出的时候,走到那里都是高回头率。

小两口总难免磕磕碰碰,邱涵和李峰最大的不同就是从不用大声和钟立说话,拌嘴都是文静静的,声音细细的,说几句就不吭声了,一连好几天都不吭声,脸上也没有怒容,确切说是没有丝毫表情,钟立常常要绞尽脑汁猜她的心思,猜对了才能缓和气氛,一年下来,钟立觉得自己的智商提高了不少。

丈母娘那边和他们来往依旧密切,老太太三天两头召唤——比如老太太出门看亲戚了,打过来电话问,阿立有没有空啊?没空就算啦!(钟立哪里敢说没空)有空?好啊,你想送就来送一送吧,千万别勉强啊,妈知道你们忙,工作要紧,啊。

结果是钟立向单位请了假,做了一天的车夫,耗掉半箱汽油。

再比如老太太的老同事的孙子满月了,老太太说,妈知道你们忙,以你们的名义给了个红包……还什么还啊,别跟妈谈钱,谈钱多俗啊。

结果红包钱还是还了,钟立怎么敢让老太太替他们出钱,不但还,而且得加倍还,不但加倍还,还得念着老太太这份人情,钱欠得再多也有个尽头,人情欠得再少也没法衡量。

老太太自从他们结婚后便对钟立改口称呼为“儿子”,人前人后儿子长儿子短,俨然用这两个字取代了钟立爹妈给他取的这个名字,这个称呼一度让钟立激动不已,后来他才明白,老太太的确拿他当儿子看——确切说是当儿子来用。

累,真累,怎一个累字了得。

有个作家说过,家里这些琐碎事好比撒了一地的芝麻,一个人弯下腰一粒粒捡,得捡上一辈子。对于钟立来说,撒了一地的除了芝麻,还有绿豆,不光要捡,还得分门别类,一茬归一茬,千万混不得。

面对这些芝麻绿豆,邱涵安之若素,好像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婚后很少回娘家,什么事情都让钟立去忙活,无论外事还是内务,顶多给娘家打个电话,也是匆匆几句就挂,语气声调与应酬无异。

这嫁出去的女儿彻底成了泼出去的水,连个响声都没听到,老太太显然有些怨恨女儿的没良心,把怨气都发泄到女婿身上,使唤起来愈加发狠,钟立发现自己竟然还毫不含糊地言听计从,简直有些发贱或者受虐狂。

天行贱,君子以自戕不惜。

晚上钟立时常辗转反侧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到锦盒里的那个黑球,过去的生活不是他乐意接受的,所以才有了现在,而现在呢?

钟立知道这样不好,但他还是忍不住拿邱涵和李峰作比较。李峰在对待娘家的态度上和邱涵截然不同,娘家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她自己的事,和钟立毫无关系,不论大事小事,一个指头都不消他动,假如有娘家人没有和她打招呼直接找了钟立帮忙,她的脸能阴上一个礼拜,稍微刮刮就能刮下一寸厚的霜。

钟立忽然特别怀念那纠缠他三个月的那个梦,可惜再也没有做过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想起李峰,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结婚了吗?

钟立悄悄起身,找出那个锦盒,把黑球托在掌心左看右看,在捏与不捏之间徘徊。午夜时分,周围极其安静,只有客厅里的挂钟在嘀嗒嘀嗒,钟立端详着黑球,忽然流下泪来。

他发现黑球上写着几个字:流云无憾,亢龙有悔。

钟立忽然明白了。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亢龙有悔,只有亢龙才惦记着成天价后悔,钟立,你是亢龙么?或者想继续做亢龙么?

钟立把锦盒深深地藏了起来,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好好过眼前的日子吧。

老丈人住院了,突发脑溢血。可苦了钟立,每天下班后就准时去丈母娘家报到,跑医院,跑药房,邱涵往娘家跑的次数也勤了,隔三差五去医院看护老爹。丈母娘老太太仍旧很大家闺秀,一点都没有屋顶即将塌半边的迹象,让钟立佩服不已,瞧瞧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处变不惊。

老年人的脑溢血很难救治,老丈人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钟立一方面要安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方面又要跑老丈人的后事。老丈人生前是公务员,追悼会怎么也要开一个的。

追悼会的程序很简单:司仪宣布某某先生追悼会开始,介绍参加的单位领导,生前好友等等,然后哀乐中全体默哀三分钟,单位领导致悼词,直系家属致悼词,全体人员向遗像三鞠躬,最后在哀乐中向遗体告别。

“唉,老头子就这么走了,撇下我一个,可怎么活啊。”追悼会之后,老太太抹着眼泪对儿女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