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雷池果中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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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安拉不哭(1)

我叫班铎,是一只孟加拉虎——所有见我的人都这么叫“瞧啊!瞧那只孟加拉虎!”可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听乌卡娜说,我的故乡是印度或者缅甸,还有可能是中国西藏,其实她也并不很清楚,我的身世与她的身世一样,都是从她爷爷口中听来的。

乌卡娜的爷爷是名动物饲养员,确切说是老虎饲养员,他平生喂养过的我的同类比我自己见过的还多,乌卡娜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蹒跚拽着她爷爷的衣角,拖着一个装饲料的小筐子,跟在她爷爷身后亦步亦趋地帮忙。乌卡娜十岁那年,我出生了。

爸爸和妈妈的样子我已经不记得,睁开眼睛看这世界的第一眼,跳入眼帘的就是乌卡娜兴奋地发光的小红脸,和她爷爷满脸绽开的皱纹。

“爷爷看呵!班铎在看我呢!他盯着我看呢!他会不会把我当作他的妈妈?”

爷爷慈祥地笑了,拍拍乌卡娜的脑袋,弯下腰用奶瓶喂我喝奶,每到这时,乌卡娜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长长的发辫从头巾中探出,垂到我的脸上,辫梢蹭得我的鼻子痒痒的,她身上的气息虽然陌生,却非常温暖。

爷爷轻轻地念叨着:“大地上的动物,没有一个不是由安拉担负其给养的,没有一个不是安拉知道其住所和贮藏处的。天地间的动物和天神们,都只为安拉而叩头……”

乌卡娜和他的爷爷住的这个国家河流很多,从我会走会跑的时候起,乌卡娜常偷偷带我下河玩水,我一见水就特别兴奋,常常扑得乌卡娜浑身湿透。

爷爷是个极其虔诚的******,每当他看见乌卡娜解下头巾,赤脚在河水里跟我嬉戏的时候,就板着脸大声呵斥她,罚她跪在炙热的土地上,面向麦加背诵古兰经。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干燥的风吹起乌卡娜乌黑的头发,拂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得象天空的太阳。

我三岁那年,搬进了现在的家——一个硕大的铁笼,我非常不习惯,好在爷爷带着乌卡娜陪我一起,爷爷仍是照顾我的饲养员。住进新家的第一天,乌卡娜俯在铁笼边上,温柔地安慰着我,说这里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动物园,在这里,我能见到我的同伴,以及其他一些很有趣的动物。我不会感到寂寞,因为她会一直陪着我,永远都会。

我还是觉得悲哀,因为这里我的同伴并不多,在这个国家里我的同类原本就不多,他们跟我一样被锁在铁笼里,定时被喂食和放风,没有自由的戏水,没有纵情的奔跑,还不如羊圈里的羊——他们至少不需要经常被人参观。

我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坏,除了爷爷之外,我不让其他任何饲养员喂我,甚至不许他们走进喂饲的笼子。乌卡娜常常能读出我眸子中的忧郁,没有活干的时候,她就跑到我身边来,在她柔和的抚慰声中,我狂燥的情绪渐渐平息。

爷爷则在一旁忧郁地望着我,轻轻念叨着:“善恶本不同。你应当以最优美的品行去对付恶劣的品行,那么与你相仇者就能忽然间会变得亲如密友。在今世和后世,安拉是我们的保护者。我们在乐园里将享受我们所爱好的一切,我们在乐园里将享受我们所要求的一切。……”

一年一年过去,乌卡娜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虽然从上到下都裹着长巾,依然透出青春美丽,追求她的小伙子如果肯排队的话,能一直排到动物园大门外。

有一天,乌卡娜带着一个年轻人来看我,那男孩很英俊,看得出乌卡娜很中意他,跟他说话的时候总面带羞涩。两个人走到我的笼子前,乌卡娜很自然地钻进了饲养员的笼子,回头示意那男孩也进来。可那男孩有些迟疑,眼睛一直不离开我的爪子和嘴,我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他面色竟然有些发白,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怕,班铎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他很温顺呢!”乌卡娜温柔地对那男孩笑着。

“可……听我妈妈说,孟加拉虎是老虎中最凶猛的。”那小伙子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他害怕我?人害怕虎?我盯住他,觉得特别好笑。听爷爷说,我的孟加拉虎同类全世界不过数千头,而人类的数量是我们的百万倍还要多。

“不用怕,我们跟班铎之间还隔着铁笼哪!”乌卡娜鼓励她的男友。

“不……不了!”那男孩可能是被我的眼光看得害怕了,腿肚子在不停发抖。

我实在憋不住,仰头大笑起来,这声虎啸震撼了整个动物园,等我笑够了,低下头来,那男孩已经无影无踪,只有乌卡娜站在那里发愣。

原来我把他给吓跑了?也好,这样怯懦的人,怎么能保护得了乌卡娜?相信爷爷也一定不会喜欢他。

可乌卡娜却哭了,她恨恨地看着我,眼泪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一滴一滴落下来。“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她拼命跺着脚,最后哭着跑了。

一连三天,乌卡娜都没来看我,我也懒得吃一点东西,这可急坏了爷爷,他用了各种办法,还是没能让我进食。

第四天,乌卡娜终于出现了,她走进我的笼子,轻轻摸着我的头,用她好听的声音说:“班铎,吃点东西吧,我已经不生你的气啦!”我抬起眼睛看着她,她也瘦了一圈,而且眼睛红肿,我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咬住她递来的一块牛肉,开始咀嚼。

爷爷在一旁擦了擦眼睛,有些激动地轻轻念叨着:“奉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安拉,众世界的安拉,至仁至慈的安拉……”

战争来了。

这里的人民早预料会有这一天,此前的气氛已经如同暴雨前沉闷的空气,让所有生灵为之窒息。那个时候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暴雨虽然还没有来,却是迟早的事情。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或者是做不了,或者是不能做,暴雨来临的短暂前夕,才争相去制备雨具,积极得近乎癫狂。

暴雨般的战争终于来了,大家都在向仁慈的安拉祈祷:“印牙开乃尔卜独,我印牙开乃思台尔奴!(我们唯独拜你,唯独求你相助!)”

天上的战斗机与地上的炸弹此起彼伏的轰鸣,每一天都有伤亡的消息,爷爷和乌卡娜每天多数的时间是在祈祷,动物园的动物也开始变的焦躁不安。每次爷爷出门置备日用品的时候,乌卡娜都忐忑不安跪在那里,哭着一遍一遍念诵经文,直到爷爷安全回来。

乌卡娜常常搂着我掉眼泪,她不停地问我:“班铎,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我哀伤地望着她。亲爱的乌卡娜,我也想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不用担心被炸弹夺走生命?什么时候你才能再绽开笑脸?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象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戏水?

乌卡娜越来越消瘦,爷爷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黑暗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结束的时候,迎来的似乎不是光明,而是另一段阴翳的开始。

“班铎,美国人来了,好多美国人,他们都带着枪和很多武器。”乌卡娜轻轻理着我两耳的毛,满眼忧郁。“他们在天上的时候,向这个国家丢了很多炸弹;现在他们到了地上,说是来帮助我们的,班铎,你相信吗?”

我也忧郁地望着前方。在这个世上,我只相信乌卡娜和爷爷,我只相信他们相信的东西。

不远处陡然爆发一阵哭声,乌卡娜很惊讶,跑过去看发生什么事情,片刻又跑回来,嚷嚷着:“萨穆瓦死了!爷爷,阿卜杜拉家的萨穆瓦刚才在街上被美国兵打死啦!”

爷爷满脸悲痛,低低的、有些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这等人在后世只得享受火狱的报应,他们的事业将失效,他们的善行是徒然的。这等人是自亏的。他们所捏造的,已回避他们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一天仿佛一年那么长,黑夜仍然是最难捱的时光,乌卡娜经常怕得睡不着,每当她失眠时,就跑到我这里,对着我自言自语整整一夜。

四月的一天早晨,乌卡娜到河边洗衣服,我静静地趴着,爷爷在给我刷毛。这时,动物园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我警惕地坐了起来,爷爷也停了手,望向园门方向。只见大门口聚集了一些美国士兵,正向园里走来。“他们不象是来参观的……我得去看看。”爷爷咕哝着,向那群人跑去。

那些士兵看见爷爷,停下了脚步,向爷爷喊着一些发音很奇怪的话,爷爷焦急地对他们喊道:“你们不能带枪进去!枪很危险!里面有很多珍贵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