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雷池果中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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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何物为情(2)

第三个不满是她的长相,余母嫌她颧骨高,是“刻薄相”、“克夫相”,薛沛宁也知道这是最牵强的一个理由,自己的颧骨只是微高而已,相比之下更突出的是宽宽的额头和圆润的下巴,她曾不止一次揽镜自照,即使最灰心丧气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的长相对不起观众,虽然谈不上美艳动人,至少端正秀气。

然而再牵强的理由也是理由,余母比她的儿子更坚决,余锦楠也终究不是个能与家庭决裂的不肖子,对此薛沛宁非常理解,她也不希望余锦楠和父母闹僵,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他们毕竟是余锦楠的亲生父母,作为晚辈和余锦楠的女友,她宁肯忍受一次次的冷遇和怠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锦楠,我们不能做他们百年之后我们会后悔的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大雨,那天是余母的生日,薛沛宁为她织的围巾被她连同蛋糕一起扔了出来,余锦楠气得脖根青筋暴起,打算冲进家门和母亲大吵特吵,被薛沛宁死死拽到了小区外,她在他耳边大声喊着这句话,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他们浑身透湿,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对不起!蛟蛟,对不起!”那天在雨中相拥,余锦楠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从他脸上淌下的雨水热得发烫。

“你回去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得回去!”薛沛宁哽咽着拼命推他,“我没事的,真的没事,你别担心,现在你回去!快回去!”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怕脸上汹涌不休的泪水让余锦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爱情小船在风雨飘摇中又顽强行驶了三年,期间除了余锦楠的父母,所有人都看好这一对,包括杨钟业和薛沛宁的导师邱林,后者甚至还不声不响登门拜访老同学,试图做一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被不软不硬给碰了回来,薛沛宁得知后感动了很久,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导师,能有如此古道热肠。有些人情是用来还的,有些人情是用来记的,薛沛宁除了在学业上发愤,想不出更好的途径来表达感激之情,终于在答辩前给恩师奉上一份优秀硕士论文,自己也收获了拓合公司的聘书。

毕业典礼后的那天晚上,薛沛宁偎在余锦楠胸前,两个人一起勾勒憧憬出一幅幅蓝图,昏暗的床头灯照亮两人幸福的面庞,给这间简陋的小屋镀上一层金辉,他们毫不怀疑眼前的路是一条光明大道,出身、地域和长相无非是用来揣测日后幸福与否的因素罢了,既然余锦楠和她一起很幸福,如今她学业有成,能自食其力,他的父母还有什么理由不允准呢?

然而理由就像对象,只要肯找,总还是有的。

薛沛宁起初担心自己会深陷追忆而不自拔,却没想到一秒之内就被拉回到现实——门锁响了几声,客厅壁灯紧接着被打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卧室的一角,她走到客厅,看见谢琛明正站在门口换拖鞋。

“怎么光着脚?入冬了,这样要感冒的。”谢琛明从鞋架上拎了双最厚的棉拖鞋放到薛沛宁脚下,“快点穿上!”

薛沛宁乖乖地蹬上拖鞋,抱着肩膀蜷进沙发,浑身散架的感觉愈演愈烈,她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不舒服?”

薛沛宁摇摇头。“没有,就是累。”

“吃饭了吗?”

刚才那五个字几乎耗尽薛沛宁的力气,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谢琛明也没再问,直接进了厨房,抽油烟机和煤气灶的点火声先后出现,二十分钟后,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摆在薛沛宁面前的茶几上。

“赶紧吃吧,都快八点了。”谢琛明把电视机打开,调到薛沛宁每天必看的电影频道,现在还是广告,正剧尚未开始。“以后下班晚的话,吃完饭再回来,饿着肚子开车要出事的。”

薛沛宁拿起筷子,热腾腾的水雾给她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珠,喷香的汤面驱走了寒气和疲累,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我还是想回来吃饭,这样可以顺便帮你看看新房的装修进度。”薛沛宁嘴里塞满了面条,努力转着舌头说话。新房是在他们恋爱几个月之后谢琛明贷款买的,他的所有积蓄都付了首期,虽然并没跟她多说什么,但她心里明白这房子是做什么用的,也明白谢琛明的轻描淡写是为了不给她压力,她后来也倾囊而出,并找父母借了些钱贷款买车,也是希望心里平衡些。

谢琛明抚了抚她的长发。“先别说话,专心吃面。这几天我正好空闲,可以多来看着,再说爸妈也会过来看看,前段时间房子也多亏他们了。”

薛沛宁一口气把面汤喝光后才抬起头来,吃饱喝足,她的脸上重现红晕,双眼也熠熠发光。谢琛明把面巾纸盒递给她,又把遥控器放到她手里。“你看会儿电视吧,我去洗碗。”

可是薛沛宁却坐不住,起身也跟进厨房,在谢琛明身边绕来绕去,厨房很窄,如果站两个人,就都得侧着身,她索性从后面环住谢琛明的腰,把脸贴到他的背上,他的背宽阔厚实,和他整个人一样给薛沛宁一种恒久的安全感。

“琛明。”薛沛宁轻轻唤道。

“你先去沙发上坐着,我马上就好。今晚你想看电视还是碟片?我刚买了一盘……”

“我们结婚吧。”

谢琛明正在用干布细细地擦着碗,听到这句话,他的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空气大约凝固了一分钟,他轻轻把碗放下,转身抱住薛沛宁,托起她的脸。

“蛟蛟,你说什么?”

薛沛宁凝视着谢琛明的眼睛,她一直认为眼睛是谢琛明最有魅力的部位,时而明朗,时而深邃,一个眼神能传递很多言语都表达不出的信息。

“琛明,你愿意娶我吗?”

谢琛明先定定望着薛沛宁,接着用力把她抱在怀里。“我本打算等新房装修好以后,再向你求婚。”他的声音仿佛从胸腔发出,传到了紧贴着他胸膛的另一颗心里。

薛沛宁闭上眼睛,把全部身心都交给这个温暖的怀抱,让自己沉醉于这种实实在在的温馨。

午夜是最佳回忆时间,尤其是失眠之后。薛沛宁起身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她毫无睡意,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发呆。

“我们结婚吧。”

静谧的夜里,这句话再次出现在薛沛宁脑海里,出现得很安静,波澜不惊,薛沛宁只稍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对婚姻的期盼会迅速付诸行动,没有一点点委婉的前奏。

“你真的想清楚了?”她问自己,答案几乎同时出现,她很肯定。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如果没有余锦楠这个电话,你会做出这个决定吗?”

薛沛宁把自己的脸埋在沙发垫子里,某种自嘲的情绪从心头蔓延开来,她有些看不起自己,因为答案又是肯定的。

为什么?心底的声音继续问。

因为需要用决定来选择,因为需要用覆盖来忘却。薛沛宁鄙视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独立疗伤和恢复?

那么,这样对谢琛明公平吗?顽固而犀利的问题,薛沛宁一直最引以为豪的理智,此时让她自己最无地自容。

“我爱他,我真的爱他。”薛沛宁忍不住喃喃说出了口。

在余锦楠飞赴英伦整整一年后,薛沛宁在朋友聚会上认识了谢琛明。看到他的第一眼,薛沛宁脑海里莫名其妙蹦出一句哲言:“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那天的谢琛明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淡蓝衬衫,没打领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茶,饶有兴趣看着其他人在狂欢。薛沛宁偷偷观察了他很久,发觉他竟然不属于任何一类她接触过的男人,他喜欢静,却不排斥动,独自坐在角落自酌,却不是因为顾影自怜或者孤芳自赏,他的眼睛安静而热烈放射出对周围一切的反应。薛沛宁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什么地方吸引她,就是他的目光,她相信那目光和阳光是用同一种料子做的。

薛沛宁那天也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喝果汁,但情绪状态与谢琛明截然不同。自从余锦楠走后,她很少参加聚会,即使参加,也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做忠实观众或者壁花小姐,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逃避,但懒得改变。

两人的认识过程没有太多浪漫新奇的成分,具体细节两人后来都不记得,或者记得有出入,总之就是认识了。谢琛明所在的公司与拓合公司有业务往来,时不时在办公楼里碰到薛沛宁,有时候碰巧是吃饭时间,于是顺便一起吃饭。用谢琛明自己的话来说,最初是碰巧,往后就是故意,再往后就按计划行事,让两人的故事有了源源不绝的情节。

薛沛宁跟谢琛明直言不讳讲了自己以前的故事,她什么都不想瞒他,何况那时她只是把他当成普通朋友,对过去讳莫如深不是个疗伤的好方式。她的故事很长,很多是边回忆边讲,两人交往最初的半年,不少话题竟是围绕余锦楠。谢琛明绝对具有作为知心朋友的潜质,他很理解,也很宽容,他静静听着她倾诉林林总总,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她平复心境。

终于有一天,谢琛明向她表白,这在她意料之内,也在意料之外。

“你能接受我的过去?”薛沛宁问。

谢琛明笑了。“你有什么让我不能接受的?痴心还是专情?错误都可以原谅,何况你没有过错。”

“我可能忘不了他,你不介意吗?”薛沛宁咬牙把话说得更重了些。

“你忘不了的是你的过去,他是你回忆中的一部分而已。你从你的过去中成长起来,为什么要刻意忘记?”谢琛明的笑容像五月的阳光,温暖明亮,让薛沛宁情不自禁投到他的怀里。

他们恋爱了一年多,谢琛明也是上海人,半年前带薛沛宁去见了父母,见到谢父和谢母后,薛沛宁发现谢琛明原来是高效整合了双亲的优点,在他身上有他们的很多影子。吃饭的时候,薛沛宁的碗里堆满了谢母夹给她的菜,谢父和谢母都是教师,但都不太爱说话,只有谢琛明时不时挑起话题,但多数情形还是安静,然而薛沛宁并不感觉压抑,谢母偶尔的插话和慈爱的微笑让她感觉很舒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像在家里一样放松。

也就是那一天,薛沛宁才真正意识到不同父母之间的差别,同为上海人家,同为知识分子,情形竟然迥异。

五年前和余母针锋相对的那一幕,薛沛宁至今记忆犹新,包括每个细节。

薛沛宁到拓合公司上班的第三天,余母破例主动约她出来喝咖啡,从电话里余母反常的温和语气和客气态度来看,薛沛宁大致能猜出这位母亲想要做什么,万变不离其宗,咖啡厅的雅座里,两个女人分别点了一杯咖啡,起初的几分钟谁都没说话,各怀心事调着方糖或伴侣。

“老邱给我打了个电话,听说你这次的毕业论文被评为全国优秀论文,恭喜你。”余母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

薛沛宁谨慎地笑了一下。“谢谢阿姨。”

“上班了,感觉如何?”

“挺好的。”薛沛宁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能学到很多东西。”

“绍兴是个文化气息很浓的城市。”余母的话锋忽然转了,“听我家楠楠说,你对于中国古典文化很有研究?”她着重强调“我家”二字。

“不敢说很有研究,我只知道一点点皮毛而已。”薛沛宁答。酷爱文学的父亲遗传给她了不少文学细胞,尤其是古典文学,她曾写了数不清的古诗词送给余锦楠,余锦楠总说她笼罩着一层云雾状的古典美,哪怕挽起袖子在厨房刷锅做饭。

“那么你该知道古代父母为子女的择偶习惯,作为母亲,我很赞同。”余母开始切入正题,“我希望楠楠找一个门当户对家境匹配的姑娘,你显然不符合,这是其一。”

薛沛宁没有说话,等余母继续往下说。

“其二,以我过来人的眼光,楠楠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楠楠,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太年轻,根本不知道爱情婚姻是怎么回事,只是凭借惯性走到现在,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其三,知子莫若母,楠楠脾气倔得很,从小就是这样,我越反对他做的事情,他越是做得欢,这次他能和家里犟到现在,我看不是因为你么感情深,而是他的逆反心太重。”

“所以,沛宁,听阿姨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对你、对楠楠、对我们这两个家都好,你说呢?”

教授不愧是教授,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末了还有总结陈词。薛沛宁轻轻啜了口咖啡,轻轻开口说话。

“阿姨,我想说说我的看法。”

“你说,我听着。”

“其一,何为‘门当户对’?古人择偶要看三代,田亩相合谓之当,伦位相齐谓之对。您一定要符合这四个字,恐怕得往上追溯很多年才行。”这句话中除了“择偶看三代”这说法,其他都是薛沛宁信口诌来,她打赌余母对这四个字的理解仅限表面。真要追溯三代,她反倒占先,祖父这一支可谓世代书香门第,至今还保留一些旧时习惯,自己从小在祖父母膝下了几年,被以大家闺秀礼仪严格调教,以至于喝汤都难得发出一丝响声。

余母的神色僵了一僵,薛沛宁敏锐捕捉到了她眼里一掠而过的诧异神情。“其二呢?你接着说。”

“对于您的其二,我没什么好说。”薛沛宁的确没什么好说,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是两人之间的跌宕错落,当局者未必迷,旁观者未必清,适合与否,岂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其三呢?”余母的口气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对于您的其三,我一样说不出什么,但我有个疑问,既然您认定锦楠逆反心重,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同意我们在一起?”言下之意,如果余锦楠真是事事喜欢拂逆母亲的意思,那么这件事情也不例外,按照这个逻辑,如果余母不阻拦反倒促成,必定会导致他们分手。

余母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凌厉,面部也僵硬成了一块铁板,看得出她在压抑心头怒火。“你的嘴很厉害,薛小姐,到底是邱林的高材生,我承认说不过你。”她拿过挎包,拉开拉链,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放到薛沛宁面前,她努力让整个一连串动作显得优雅雍容,但却被颤抖的手指煞了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