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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出自长眠的旅途潮湿而凛冽的夏季气流在二十岁刚刚绽开的片刻之后吹落了我四周无尽的黯淡与沉沦。父亲去世了,在我成为一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不久。这个夏天,我记得无数的光的羽毛在视线所及之处迅疾地将身影扫荡着世界的体肤,我感受到冬日提前地以一种情感的方式寄存在炎热以及我的内部,我听见那么多不同的发声物焦灼和没有缘由混撞,以及沉寂,以及每一个我的脚印留下过的无声的片段。父亲去世的消息于我反而像是一个轻盈的凋落体,带着花瓣的柔软和松弛,在嘈杂的万物之间,释放着并不微弱的坚定亮泽。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声音也随之慢慢凋坠,我陷入了个人史无前例的长久漫寥的静默。没有音量的时段,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心整理父亲的遗物。有时候,下午即将消退的黄昏的尾光,在地板上轻然地滑动,抚摩着我的自闭和感伤。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父亲的一生。然而带有终点的隐喻性质的死亡也就是在思考的缝隙里有节奏的侵浸我的视野。死亡让一切的知觉化为乌有。生命本身蕴涵的一切会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无常,而这次我所见证的死亡却让我对求生之需的目光变得尖锐。而生命事件最终也像一切时间事件一样,通过对现实的亲历和认识而在记忆力中彼此衔接。作为人的个体虽然最终会抵达离逝,但是父亲却让我看见离开之后的力的痕迹,也让我身处于死亡内在的种开放性中。

我整理出父亲病中所写的手记,这份未完成的手稿记录着一个作为有成就的政府要员的知识分子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所凸显出的坚持与期望。不久前,我带着手稿回到乌鲁木齐,我的童年城邦,父亲工作的山脉起点。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旅程中,我边将父亲的手稿重新抄写在笔记本里,一边写作。它以一种更为隐藏性的有关生与死、疾病、爱的深沉的之旅贯穿始终。对于一些经历暂的告别,会使自我处于一种类似于密封隔绝的处境中,而这种处境,却更为接近事实与真相,也更加地能够享受孤寂所带来的礼遇。正如《圣经》所言“我在困苦中,你将使我宽广。”

父亲去世的疾病原因是癌症。与带有罗曼蒂克色彩的结核病不同,它在隐喻意义上带来的似乎只有削弱和丧失。癌症本身会成为生命意识的血栓。癌症患者所要面对的首要痛苦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精神世界一场毁灭性质的暴风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身边的自称经验丰富的成人们都一度将其与死亡划等。疾病于观念中进行自动的修辞学的演化。父亲患病期间,表示慰问的大多数访客首先感叹的不是其身体的病情,而是一种疾病所带来的原有生活的消散。仿佛图画之中的美好风景被冲刷被侵蚀以至成片地淡无。这带来了一种貌似天然的不平等的标签,即你无法与一个健康的人相比,你将逐步毁灭,而他将继续生活并且前程美好。

癌症病人所承受的双重压力并不是利用想象力就可以感受到的。这种感受与当代青年在日本或者韩国滥情的肥皂剧中所观看到的不同。剧集中的男女主角很轻易地患上这种疾病,并且将患病期间表演得唯美和浪漫。实际生活中这并不可能。虽然爱滋病的发现多少减去了癌症在大众思潮中的隐喻负担,但是患者在生活里却并未轻松。在中国,治疗癌症的化学疗法或者放射疗法,以及被一部分中国人所推崇的中医疗法,都在对身体进行着野蛮的医学侵入。

而医学本身就是带有风险的一门探索科学。正如在结核病的病因并未找到之前,医生们给患者开设的处方里包括着众多类似于“待在阳光里”,“去呼吸新鲜空气”,“注意个人卫生”等等并非了不起的观点。在这种意义上,接受治疗的癌症病人带有着一定的实验品的性质。在癌症的病因未有结论之前,没有医生知道对于一个具体的病人确切地该用什么方式。然而,即便如此,病人们却丝毫没有得到真正的同情,疾病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同别人以为重要的事物隔离开去。在一些无聊的思维阐释中,它变得越来越荒凉。甚至连疾病所派生出的譬如治疗机构、医护人员等相关意象,也无法给予其解答。

然而这种并不乐观的人类状况下,我的父亲却始终没有在病疾中脱落精神,他顽强而乐观的形象成为了我生命的榜样。那份未完成的病中手稿,保存着无数次隐忍的坚挺,也遗留下诸多有关爱的问题,缠绕着我正在生长的思考的绿径。

作为80年代独生子女的一代,我们并没有很好的进行自身的反省和批判,甚至在种种虚妄的情绪和情结下,偏离了生活一词本身的意义,向充斥着假象和扭曲的轨道行进。道德立场的失衡以及对亲情的冷漠和消弱。我们这个时代,似乎人们都各自标榜着独特和与众不同,喜爱叛逆、残酷、反抗、另类、先锋和个性这些词汇,却认为些基本的有关家庭生活和公共生活的表情方式俗不可耐,并将其搁置在无人问津的沙滩。爱成为没有青年愿意直截了当地触碰的观赏物。少年们很轻易地就离家出走,节假日首先想到的是和自己的恋人何处玩乐,在家庭生活中总是希望自己能获得的更多,甚至根据不能理解的误会就对父母怀恨在心。我的一位年轻的女性朋友,有次突然离家不归,未留任何声讯,她的母亲凌晨两点敲我家的房门并向我的母亲寻问她的消息。一连三天,这位女儿突然不辞而别的母亲焦躁不安,夜不能寐,她家的房门总是巨大地开敞,有时还能听见轻微的哭泣。第四天,女儿安全地返回,只是去外地的朋友家住玩。她一脸无辜地照常生活,根本无暇顾及先前的发生,该挑选什么品牌的睫毛膏远远比这些重要。消耗远比珍惜容易。

这只是时代的精神状况混乱的又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我们相对于爱护别人,更懂得怎样去伤害另一个人。公共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个体间的激烈战争的发动理由,都是在无爱的真空状态下去思索于利益的不平等以及仇恨所不能流泄。即使战争并不爆发,也似平总是存在敌意的威胁。如果我们除却这些军事隐喻,回归到世界现象与国家事件,反战主义者的反抗对象在民族问题上的血腥表达,暴力倾向在历史进程中的与日俱增,无节制的腐朽的利益言论疯狂地席卷着文化的结构。这些众多深层的缺陷,仿佛疾病的隐喻在世界范周内的升级,告诉我们它已经千疮百孔。种种的国家单位的污斑密布成网络,纵横交错,就像城市里正被化学物质侵害的拥挤街道,就像一个癌症患者血管里无法估量的纤维瘤。

我们这代人的宽容和给予都变得越来越稀薄。而爱,则成为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字符。谈起它,青年们敬畏的表情下掩饰着多少的虚空和乏味。

他们更乐意用忧伤装扮自己,即使身处于充裕,也不会认真思考珍惜。对物质的不假思索的消耗的集合与扩大,吞没了身边的情感,难道我们真的只有在一切失去的时候才会回头和反悔吗?正是我们把爱局限了,也就因此把我们的世界局限了。

经过这次寂静和辽远的旅途,父亲的身影一直停留在思想之光的时时刻刻。它使我能拥有这场漫长的沉默来接近生与死,疾病与康复,灾难与救赎,消损与获增。它让我宽容和宽广,并且在此之上深切地想要呼唤爱。对于那些值得珍惜的人们,关心他们,在我们还没失去以前。

这次的旅途会跟随着我的生命,让我从幽闭在遥远隔绝的国度起,从一种孤寂的童年和青春期起,把自己变成伟大的人类众生中的一员。我的生命将会成熟,仅此而已。然而,了解人生,了解人生的种种,通过种种潮流幸存下来的个体,也都会由悲伤走向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