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雕像壹
新学期开始上课的时间是在两个季节交替的缝隙里。气温在被什么拉长的白天的时段中一丝一丝地向上攀登。这种变化十分明显,像是一个登高的运动员在不高的山壁上爬行。白日漫长不一定是好事,怎么说呢,它可能带来困倦。我昏睡在马哲和毛概的公共课上,在英语的听力课上眼眸下垂,时间也如同一条微小的虫子,用不大的身躯释放出无穷力量拖动太阳左右运动。是一点一点流失的感觉,控制不住,抵挡不了。
这种感觉被崔卫平的《艺术概论》课浇灌得全然消失。我的精神也好象被重新塑造过了一样充满活力,成为一株缺乏营养即将枯萎但及时抢救过来的向日葵。
我拿到新学期的课程表以后只是粗略地扫视了一遍。视线移开的瞬间,各种将开的课程似乎长了翅膀在头脑中飞行打转。当我看见崔卫平的名字时,就把《艺术概论》的课程抓在手中仔细观察。行课的时间很短,每个星期只有星期一的半个下午。
大约是高二的时候,我在数学课上看崔卫平的《积极生活》。穿着绿色毛衣貌似青蛙的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整版的数学公式强调怎样分析和攻克一道立体几何难题。我面对黑板上的XYZ总是打不起精神,一来是对数学实在头疼,常常迷失在数字的丛林里;二来手中《积极生活》中所谈及的波伏瓦与伍尔夫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那时我穿着典型的黑色学生服装,看着学校窗外的栀子花到处飘啊飘啊,似乎是有人在天空的某处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呼哧一倒,里面的花瓣纷纷落入大地。头脑中想像崔卫平应该是一位眼前附镜、腮下留须的学者。
直到第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干练精神气质非凡中年的女人走到所有学生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曾经在云淡风轻的下午所做性别的推断是极其错误的。教室在教学楼的8楼,那里是管理系的地盘,但由于很多公共课在此开设,也就渐渐成为很多系的学生共聚的场所。教室编号815,在走廊的深处。如果教室的内部极其安静,站在门外都可以清楚地听见正在授课的内容。
那时确实是极其安静的。所有的喧嚣和躁动被突然抽去丝线,只剩下赤裸裸的寂静。在座的各位都如同电放映机出现故障而播放相同的画面似的。大家皆眼望讲台,默不作声。
“我是崔卫平。这学期由我给大家上《艺术概论》。首先我奉献给大家一个小型的讲座。”她的声音柔和富有磁性,带着清淡的江浙口音。第一次的发声,却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那天的课程内容很简单。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用了约两个小时,后一部分用了约10分钟。内容分别是“生命的另一种途径”以及关于本学期授课内容的概况介绍。无论是哪部分,均让人精神振奋,耳中一亮。思维被从天而降的灵感和激情哗啦哗啦地淋遍全身。直到她完成教学任务,走出教室,也好像还处于激情澎湃的状态。
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思想的力量。如同海水中突然涌现了一艘装满宝藏的巨轮。
而她所展示的魅力,也在日后逐渐地接触中与平静但具有某种坚硬质地的外表融合为一体。我在很多个无聊的瞬间,都能回想起她在讲台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总的来说,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了。长期回荡在我身边的睡意全然退却。
星期一的下午,也成为一个像节日一样的日子。它意味着思想的盛开和繁荣。每次上课之前,崔卫平都发给每位一张白纸。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主题,让大家利用半个小时写一篇小的论文。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是在完成与递交的动作之间传递思想。她鼓励我们与她交流,有时教室里充斥着无穷的沉默,她在一定的等待时间过后,会重新选择一个话题,让讨论继续。她的授课语言简洁但不空洞,抽象却仍深刻。在思想潜在的反复碰撞中,我受益匪浅。到了课程后期,基本上一半是教材教学,一半是电影观赏。
记忆中的这些电影都好像散发着各自的味道。丰盛而浓烈。无数个电光闪现的过程,在关灯的空荡教室洒下一些感动和一些凝聚。印象最为深刻一部的是《毒太阳》。
倒不是因为曾经写过大段的影评文字才对其难以忘怀,而是电影与思想在特定的时与地混合出一种接近危险的美感。下午微热的空气起伏于黯淡的灯影之间,静默环绕着俯身桌前的每个独自的身体。光线从伸缩式大屏幕投射到前排观望的脸庞。放映机器发出细小的嗡嗡声。影片在前方的倒立面上展开。
前苏联一个关于信任与背叛,损害与维护的故事。喜欢的是电影里大片的麦田,男主角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中低头亲吻女儿的脸。虽然在结尾他被自己的朋友背叛,急速地走向死亡,但是至少此刻他能如此地安然和平静。
放映结束,靠窗边的表演系的女生把窗帘拉开,放进洪水涌入般的光明。灯光也被重新打开。崔卫平站在讲台旁,好像一座雕像。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当一个人的外部受到损害时,他的内部还能完好无损吗?”
一时间,我似乎没有任何答案。又好像是答案太多而无从下手。反正在长达半小时的讨论中我处于沉静的状态。但是又看见了什么,从遥远的处所来此旅行的一部分光的颗粒,经过身体的时候,也好像将能量注入其中。并具有一种连接悠远和永恒的可能。
课程在十几个绝对清醒的星期一的下午终于抵达终点。此后崔卫平也如同突然消失般,很少能在学校碰见。而815那些下午的时光也淡淡地沉淀为一种景致。
是一场奇异而深刻的思想旅行。我穿越茫茫迷途,不再感到孤独。
雨林雕像贰
《中国电影史》的教材在刚进学校的时候就发下来了。但是第一学期似乎所有时间都被一些公共课占领,而看不到电影史课程的踪影。于是,那本银灰色封面的教材就被我安静地夹挤在众多电影图书中间。我曾一度忘却它的存在,它也没有任何声响般在一些电影大师的传记和电影理论的包围中悄然退隐。当然,最终时间将覆落在其上的灰尘层层抖消,它开始明朗清晰起来。在第二学期的开始,这本书像重获新生似的被我攥在手里。
五个大字像是充满了浩然正气毅然出现在课程表显著的位置。得知消息的同学有的无所谓地将课程表一扔,继续做事;有的皱起眉头,仿佛已经预见还很遥远的期末考试。史论课的结业考试大家在考前会聚集在一起讨论背诵,力争抵达光明的彼岸。这种滋味我在中学时代已经饱尝,回想起来还会感到一丝害怕。如同卡通片中刚被大脚踩扁的机器猫又看见另一只大脚。
不管怎么说,《中国电影史》是和这个刚刚苏醒的春天一起降临了。树木和青草在电影学院灰色的建筑中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我可以爽快地脱掉沉重的外套,穿一件白色的羊毛衬衫去教室。带着从一群图书中抓到的银灰色教材,听陈山爷爷讲课。
陈山爷爷是上海人。虽然我觉得他还年轻,可是他却说可以做我们的爷爷。仔细想来,也是自然。陈山爷爷的确是爷爷级的人物,倒不是说年龄,而是他的才华和思想,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皮球遇见一个大自己数百甚至数千倍的大皮球。长达一学期的电影史课程,我们便是通过银色教材进行思想对话,大皮球和小皮球在蹦啊蹦啊地互相对视。
课程安排在我们本系的楼层中一间不大的教室。上课以前,我必须整理好衣服以及思维,带着笔记本坐在我一贯坐着的靠门的位置,准备好纸笔。这一系列行为在若干次行课之后变成了一个机械的过程,并且活力十足。好像来回运动能够带来一种新的能量,深入肢体,循环迸发。
这似乎也是我对爷爷的印象。他的活力像是永远也没有办法用尽,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他精神十足地在做一件事情。他讲话的语气和感觉出自他敏捷的思维。在一副看起来度数很深的眼镜后边,透露着熠熠的光彩。像是什么都无法轻易地从面前溜走。
爷爷的电影史课程并不枯燥。按照常理,这样的课程应该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会进入梦乡,可是在课上我不但丝毫没有睡意,反而将带来的笔记本记满一页又一页。时常从他的嘴里会跳出来一些精辟的观点,我的手也随着一种频率忙个不停。
我最感兴趣的除了布满历史灰尘的电影片段外,还对爷爷讲的与他有关的故事记忆犹新。故事从一些不知不觉的间隙淌出,没有任何先兆,仿佛是此时此地应该出现。那是一些课堂上声带震动的微小段落,我把它们收集起来,时常回味,就可以看到另一历史。
关于爷爷的历史从充满怀旧气息的上海开始。虽然实际上没那么早,但是我仍然觉得似乎是歌舞升平的上海滩时期,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在大剧院里有穿着华丽的歌女扭动纤细的腰部。自然这是因为我喜欢这个时代,即使现实非此,我也希望它能够作为一种梳理的背景。
爷爷小的时候很调皮,据说还挨过好几次父亲的打骂。中学时期是典型的读书少年,阅读了成套成套的世界名著,躲在图书馆里有时一待就是一下午。无数个下午构成了后来他谈话时滔滔不绝地旁征博引。大学的本科和研究生也都是在北大度过的。不用说,图书馆成为经常光顾的场所。后来老师见他来都不用借书证便可以借他图书。他将自己学习的文学专业所需的资料查了个遍,现在还有厚厚的资料记录。至于为什么由文学转到电影界则不得而知,但是后来遇见了两样他的宝贝。
一样是现在爷爷正在研究的电影史课题,我感觉得出他是真的喜欢,就好像蜜蜂接受远方金黄花园的盛情邀请。另一样则是他的爱妻,他们现在一起幸福地住在北京的小西天,并且时常晚饭后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散步。在求婚的时候,一颗对方手上的钻戒可让爷爷费了老大的劲。
和陈山爷爷有趣的经历相同,他的课程也扫除了一切枯燥无味,带来的是新鲜的思想和观点。课程持续了5个月零3天,到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季的头顶悄然结束。像所有课程的诞生和消亡一样,在电影学院众多的课程中,它如同石子击破的水纹,在经过长时间的滑行延展后重新归于平静。
最后一堂课是晴好的阳光天气。因为前一天下过的一场春季雨水,温度在能遮蔽视线的光芒中仍然维持些许清凉。不大的教室被拉起的窗帘挡住大片的明亮,空间充斥了晃动的黯淡身影。爷爷站在讲台上,依旧是精神抖擞,面前放着一本纸张发黄的厚厚的教案。时间流动地更加快速和迅疾,招架不住地从天花板上,从课桌的抽屉里,从脚底移动时扬起的灰尘处缓慢地升起来,照耀着地板。我看着自己面前密密麻麻的笔记,轻轻地叹了口气。
快要考试前,我路过教学楼的大厅,成堆的学生像小的山谷聚集在一起背诵考试科目,大家团结在一起,为了通过考试而共同努力。紧张的气氛如同在一架即将失事的飞机上,所有旅客都系好降落伞拥挤着想要从舱门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