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
一年后。
追悼会上。
叶余生穿着一身白色丧服,绾起的发髻间缠着一道孝布,满脸悲伤,左手绕过小腹,握住垂下的右手手臂。
她许久都保持着这种孤独的姿势,站在前来哀悼的人群之外,看起来是那么郁郁寡欢。
若不是阿姜的软磨硬泡和死者家属给了高额的出场费,她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她需要钱,该为管川做些什么了。
从巴黎回来后,她的精神状态十分差,根本无法再面对任何与心理学有关系的事物,也绝口不提那件事情发生的全过程。管川帮她联系了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她当了一名志愿者。在那里,她找到了存在的意义。直到一位将逝而膝下无子女的老人在临终前希望自己死了之后,她能够为他哭一哭。叶余生答应了,结果在这之后,很多孤寡老人都提出类似的心愿。慢慢地,还有人专程请她,为已故的父母哭丧。
她现在是殡葬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哭丧女。没有人会把她和名校心理系毕业生的背景联系到一块,她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她最后一次哭丧。
下个月是她的婚期,她决定结婚以后就不再做这行了。
她并不是没有参加过地位显赫的逝者的葬礼,不过这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大场面,商政界名流悉数到场。可惜膝下竟无为之哭一哭的后人。
阿姜递过来两样东西,悄悄地说:“这是你要的死者生平简介,你居然连任道吾都不了解,你看看这葬礼排场,幸好你听我的接了这个业务。要知道,今天可是你的金盆洗手之日,必须是给一个大人物来做告别。”
“待会儿你可别乱拍啊,我带你进来,不是让你来做奸细的,今天对媒体可是全场戒严的。”叶余生轻声嘱咐。
“什么奸细啊,说得真难听,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记者。放心,这是最新的设备,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以我的经验判断,一会儿肯定会有重大新闻,你瞧好吧,明天的头条…….”阿姜说着,视线忽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住,忙用胳膊碰了碰叶余生。
她顺着阿姜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穿黑色衬衣,从后面的身形看就已显露出醒目的气质,她的目光停留了数秒。
从任道吾的生平介绍里看到一句话:一九九八年,携手周瑞集团捐助福利院,助养孤儿,代表B市商界为慈善事业做出极大的贡献。
她记忆里残存的模糊印象,十四年前来福利院助养带走任临树的,确实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姓任。因为她听到那个男人说:既然和我一样都姓任,那这就是缘分,我决定助养任临树。
任临树,叶余生默念数遍这个名字,她的双眼像是泛起了水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得幸免。
她往灵堂前靠近,在人身攒动的缝隙间,看了他几眼。在巴黎时,她一直没有勇气看他。
她试图从他的眉眼里找出和当年那个男孩相似的地方,只是一无所获。面前的任临树高高瘦瘦、英俊挺拔,是那种走到任何地方坐下,都会引起邻座侧目的男子。
她想起在巴黎时,他对她的那句警告——
“别让我再见到你。”
“阿姜,我们走。”叶余生低下头,拉住阿姜的手就要往外走。
“哎你干嘛呀,我还什么都没拍到呢!你和他认识吗,躲什么呀躲?”阿姜加快语速说。
“你今天的目的不仅仅是拍新闻这么简单吧。”
“知道什么也瞒不了你。”阿姜承认了,又继续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突然从巴黎回来,放弃你最热爱的专业,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去商场做兼职,一个月赚那么点辛苦钱,这不该是你的人生啊。你明明可以去当心理师,过光鲜的生活的。你是在赎罪吗?可周得晚的死,并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阿姜,不用你来管我的事。我现在生活得很自在,不要再招惹他了,行吗?”叶余生哀求的口气。
阿姜拍了拍叶余生的肩膀,抬眼盯着任临树,焦急地说:“哎哟,那你就哭丧去,想置身事外,就别管我做什么。他和律师一起走了,我先跟过去啊。”
她正想阻拦阿姜,却因为不停地有花圈抬进来,将她挡开。
哀悼仪式即将开始进行。
“喂,那个哭丧的,你准备好没有,等会儿主持读完悼词之后,你就给我哭,得像你死了亲爸一样痛哭,明白没?要哭出我们做后人的悲伤来,我岳父是我最敬佩的人,无奈这种场合我们不适合放声大哭。哎你哭得好,酬劳加倍。”赵裁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伤心欲绝地说。
叶余生一眼就看出来,这过分伪装的悲伤,想起阿姜说遗产纠纷的事,她直言不讳地说:“今天我不会哭丧的,如果我早知道你的目的,就绝不会带我朋友过来。你想哭,请自己一边哭去吧。”
赵裁对她的暗讽不以为意。
等赵裁一走开,她立刻前去寻找阿姜。
绕过送葬的宾客,到追悼会后场,一个阴暗的走廊深处,只见阿姜伏在虚掩的房门上,用包侧端透过门的缝隙,拍摄着房间内正在进行的画面。
叶余生背靠着墙壁,心中挣扎,她深呼吸一口气后,拿出手机,拨通了阿姜的电话。
几秒后,阿姜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阿姜忙往外跑。
叶余生伸出手,拉住慌不择路的阿姜,钻进对面的入殓室,躲在一张冰冷而窄小的不锈钢床底下。
外面不停传来寻找她们踪迹的脚步声,直到她听到任临树低声说:“别找了,先回追悼会。魏律师,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梁赫,你去查一下今天到场所有人的名单,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阿姜从床底下爬出来,责问叶余生:“差点被你害死,你打我电话干嘛,我在拍东西!还好,虽然没拍完整,但重要的部分都录进来了。唉,晦气死了,这床是躺尸体的吧。”
“你把录的东西给删掉。”叶余生一脸认真地说。
“不会吧,叶余生,你想维护他?你真以为赵裁是请你来哭丧的啊,不过是打着哭丧的名义,帮我混进来,目的就是让我拍下赵裁想要的视频。果真没错,任临树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可你知道他刚做了什么吗?他从遗嘱里拿出其中一张纸,内容没拍到,但肯定是不利于他的那一部分。原来他早就收买了律师。你说,他有多卑鄙。今天是报复他最好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一无所有。”阿姜一意孤行。
“阿姜,比起周得晚的生命,学位和巴黎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不恨任临树,即使他在遗嘱上动了手脚,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局外人来插手。再说赵裁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何时和他扯上的关系,还把我拉进来做挡箭牌?”
“我已经通知赵裁了,现在就去把摄像机交给他。”
“你要是给赵裁,那我们多年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叶余生十分清楚只有这句话能够让阿姜妥协。
阿姜万万没有想到,叶余生非但不支持自己,反而以断绝交往来要挟她。阿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推开门走了,
叶余生脱掉丧服,留在葬礼上,她相信阿姜不会置她们的情义于不顾的。
身处追悼会的任临树,面上没有过多明显的沉痛的痕迹,双眉紧皱,眼圈红肿,保留了他一贯以来威严冷静的姿态。
葬礼主持人是跟随任道吾三十多年的李厉,一番悼词念下来,已多次哽咽。只是最后一句话锋一转,说:“今天来到这里的,都是任老先生在世时的朋友和亲人,我按照任老先生生前的遗愿,在这里公开宣读他的遗嘱。在此,希望你们作为见证。现在,请魏律师上来公开遗嘱。”
话音刚落,来宾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律师走上台,大致介绍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之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宣读遗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遗嘱的内容大致总结为:任道吾名下六分之一的资产用来建立慈善基金会,而千树集团所有股份由养子任临树继承,包括Roman Sunrise酒店。除此之外,还有位于S市的住宅别墅一套。这些占总财产的六分之一。国外银行所有固定存款和余下房地产占总财产的三分之二,除去以夫妻共同财产名义划分给其妻董美思的以外,还有六分之一属于任枝。
魏律师将遗嘱面向众人,上面有任道吾的亲笔签名,还有公证处的公章。
“等一下!李叔,如果我能拿出证据证明这份遗嘱被人擅自改动过,是不是可以宣布遗嘱无效?”
“那是当然,只要你有合法的证据。”李厉郑重地说。
叶余生站在人群中,看着赵裁不断地拨打电话。很显然,他是打给阿姜的,可一遍遍都无法接通。
赵裁气急败坏,最关键的时刻居然找不到人,他只好求情拖延:“李叔,你相信我一次,我这边出了点状况,能不能再等等?”
魏律师气定神闲地否决:“既然拿不出证据,那么我宣布,遗嘱即时生效。”
“李叔,这个律师和任临树是一伙的!赵裁说有证据,那遗嘱今天就不能生效!”任枝脱口而出。
“任小姐,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魏律师义正词言地警告她。
李厉摇摇头,诚挚地说:“按照魏律师说的办吧。我跟随你父亲三十余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该是信任我的吧。在你父亲看来,这份遗嘱对你只会有厚待,毕竟夫人还有二分之一的财产,这将来都是属于你的。”
任枝指着任临树怒目骂道:“厚待?我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他凭什么?说得好听是养子,说得难听就是我们家养的白眼狼!”
有几个地位举足轻重的长辈纷纷站出来,认为遗嘱既然已经宣读完毕,又是合法的遗嘱,无论有什么异议,都要等追悼会结束再说。
董美思识时务地让女儿闭上嘴。
叶余生自始至终见他独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来他这些年的日子也并非好过到哪里去。
她悄然离开,以为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她透着窗户悄悄望着他,月光在他的肩上洒落一片冰凉。岁月啊,在她的身上变成风霜的打磨,而在他的身上则幻化成了光芒。
她怎么会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她的命运便与任临树紧密牵扯在一起。
他是注定要来的人。
阿姜的电话仍无法接通,这令叶余生不由得担心起来。赵裁那边恐怕都四下在寻找阿姜的下落,眼看就要事成却功亏一篑的赵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阿姜的。
片刻后,客厅传来敲门声。
阿姜是有钥匙的。叶余生站在门口,观望静候着,直到敲门声越发急促,她想除了房东来收租大概还没有谁会在半夜这样执着地敲门了。
她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竟是任临树。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他穿着白色衬衣、藏蓝色长裤,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一只手撑在门边,高大的身躯稍稍弓着,以略微颔首的姿态盯着她。单眼皮,细长上挑的眼尾。
离得这样近,她不清楚他的来意。
她做出的反应是——掉过头,像屏住呼吸一般,不敢直视他。
这在他看来,则是心虚。
“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在巴黎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说,赵裁花了多少钱收买你?”他轻蔑地瞟着她。
“抱歉,这件事我毫不知情。如果我拿了赵裁的钱,那段视频会没到他手里吗?你还能如愿继承遗产吗?”她反问。
“或许是你们价格没有谈妥呢。你开个价,把视频给我。你喜欢钱,可以想办法讨好我,何必和我作对呢?只要你哄得我开心了,同样能赚钱。”他轻佻地说道。
叶余生望着他,此时感觉他那张脸真是面目可憎,他毁了她十四年以来全部的美好幻想。
相见不如不见。
他已经彻彻底底变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耻了?放心,我朋友没有把视频给赵裁,不会影响你顺利上任董事长的。”她转身,打算关门送客。
他把手掌抵在门上,声线低落,“我不仅无耻,还很下流。我不想和女人周旋,你转告你的那位记者朋友,不要妄想拿千树集团的名誉来上位。还有,她目前的处境很危险,要是赵裁找到她,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我看你比赵裁更危险,请你离开我的家!”
“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法谈下去了吗?可以用钱解决的,那就不是问题。”他失望极了。
“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满身铜臭的。”她嘲讽道。
他突然靠近她,双手捏得紧紧的,一副颇有深意的样子盯着她,说:“我打听到你男朋友是个热血青年,你念书多年都是他资助的吧,真有趣,你准备嫁给他,偿还他的资助吗?他现在正在婚礼现场主持吧,不如我让手底下的人送些花去现场,捧个场助个兴吧?不过他们不太懂规矩,万一送成花圈,你说以后还有人敢请他做司仪吗?”
“你想报复就冲我来,你别伤害他。你未婚妻的死,还有今天偷拍的事,我都逃不了干系,是我欠你的,要杀要剐,算我身上……”叶余生尖叫道。
“算你身上?”他靠近她,目光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
她往后退了退,警惕地道:“任先生,请你自重。”
“别多想,我对你没兴趣。别说我没提醒你,最近一段时间,注意安全。”他把“注意安全”四个字说得格外重,然后递过来一张烫金的名片,难以揣摩地说,“仔细想想……想明白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入逼仄黑暗的巷子里。
她随手将名片扔进了门口的旧皮鞋里,看着躺在鞋里的名片,竟呆了好几秒。
那一串号码,像咒语般窜入她的脑海里。
竟再抹不去。
[3]“你最好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电视新闻里正播着台风将在凌晨登陆的消息,眼看马上就会有一场疾风骤雨袭来。
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叶余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将厚厚的遮光窗帘拉上。
她靠着沙发盘腿坐下,放在一旁的手机毫无动静。她在心中挣扎,要不要去找阿姜,又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