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延和梁明之到家的时候已经亥时末了,厨上一直温着饭菜,二人匆匆用了一口便分开了。
回到枕雨楼,意嘉和小宋氏都坐在堂前等待。
周成延看到女儿,又想到康启坤,不可避免的轻轻叹了口气。
“天不早了,嘉儿先去睡吧。”他说道。
意嘉看他情绪虽然有点低落,但也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便也没多问什么,行了礼就告退了。
小宋氏一面伺候着周成延洗漱一面问情况。
周成延便简单的将在康家遇到的事情说了,又告知了康老爷子的态度。
小宋氏放了心,却因为康大太太的所作所为十分不高兴。
“她这下子也落不到什么好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们嘉儿哪点不如她意了,偏要搞出这些幺蛾子。”她声音里有着强烈的不满。
周成延听着妻子抱怨的话,倒是微微笑了起来,道:“这样也好,咱们提前得知了,总比把嘉儿嫁过去再知道她本性的好。”
小宋氏闻言点头,却又为贺莲的事情唏嘘起来,“这贺二小姐也真是糊涂,贺大老爷不说是很大的官么?她这正正经经的名门闺秀,又是嫡出,怎么能想生出与人做妾的念头来。唉,只怕风声传出去后,这贺二小姐怕是不好寻亲事了。”
周成延失笑,知道妻子不善应酬交际,倒是也没有跟她说贺大老爷的事情。不过想到当初贺莲跪地哀求的场景,却觉得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的。
“看寻个什么样的人家了,有贺大老爷在,只要想的不是多么不可高攀的人家,贺二小姐不愁的。倒是我们嘉儿,才是得好好相看相看才是。”他说道。
小宋氏道:“还得老爷在外头多打听打听才是,这一年已过大半,来年可就十三了,可是得尽快定下了。”
周成延擦干净脸,将帕子递给了小宋氏。又去内室里洗了澡,换了身在家穿的衣裳走出来。
“睡吧,这些日子你忙东忙西的也累了,早点休息。”他说道,拉了小宋氏的手。
小宋氏微微一笑,夫妻二人上了床,灭了灯。
康家发生的事情毕竟不光彩,再加上康大太太暗下里的手段也是针对意嘉的,小宋氏还是担心意嘉小姑娘会多想伤心,便没有细说,三言两语的将此事揭了过去。
一直到午睡醒来,梁明之才叫人来请意嘉。
意嘉怕若是不去,梁明之自己又找了来。一次两次的还好说,可要是次数多了,难保不会有人发现点什么。
她便吩咐秋霜去书房抱了绿绮,自己和雪竹直接朝客院去,三人在客院门口正好碰头。
陈安和陈平守在门口,见他来了一个比一个殷勤的请安。
“周小姐先进去吧,大爷说要教您练琴,不许咱们过去打扰,咱们便不送您了。”陈安说道,脸上挂着笑。
意嘉觉得他笑的奇奇怪怪的,可也没敢往深里想,从秋霜手里接过琴抱了进去。
正堂没人,她掀了内间的帘子。
梁明之穿了件宝相蓝绣暗纹竹的直裰,圆头白玉簪束发,正临窗而立的在作画。
意嘉听见身后门被吱呀关上,不由就红了脸,觉得她和梁明之像是躲在闺房里偷情的少年男女似的。
她抱着琴站在门口不动弹。
梁明之又画了几笔才停下来,闷笑出声,问道:“我就那么好看?”
他停下笔,抬头也看过来。
他长身玉立,侧影又俊朗又英武。
的确是挺好看的。
意嘉羞赧的别开视线。
想到了昨日分别时候,他忽然弯腰咬住她嘴唇的事情,顿时便面红耳赤起来。
梁明之哈哈笑了。
“你也不觉得累。”他大步过去接了意嘉手里的琴,空出一只手自然而然的拉过她走到窗边。
素白的画纸上只简单的勾勒了几笔,不是他最擅长最爱画的荷花图,却是一个女子侧躺的身影。
他指给意嘉看,道:“这是那****在屋中看书睡着时候的样子。”
“你画这个做什么!”意嘉顾不得害羞,忙把那画纸提起来,想要卷又想到方才他才停笔,一卷定然就要染开了,一时便顿在了那里。
梁明之道:“没事,这幅画的不满意,你尽管毁了,回头我再画一副好的。”
意嘉瞪他,“回头叫我父亲看见了!”
梁明之拎了把椅子将意嘉按上去,自己则坐在了边上,满不在乎的道:“这有什么,你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替你画过多少幅画像了。你父亲知道了也没什么,他还同我比试谁画的好呢。”
意嘉忍不住抚额,人家公子风流都画美人图。
她父亲居然和旁人比赛画自己的女儿。
真是……真是不知如何说是好了。
说是教她弹琴,不过是他弹琴给她听罢了,顺便还在琴声中和她说说话。
意嘉听着铿锵的战场杀敌之音,却渐渐走了神。
她是喜欢上他了吗?
在自己压根就不知道的时候。
昨日的事情,她虽然觉得羞,也觉得恼,可却没有不高兴,也没有想要抵抗。她知道自己亏欠他,是不敢,也不应该去抵抗,可当时,她心底居然都没有生出抵抗的心思来,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就像今日,她是不大想来的,可是他叫她务必要来,她又隐隐觉得很高兴……
这就是喜欢吗?
怎么和前世的喜欢,不一样呢?
前世是怎样的,前世里,她只要想到安平侯府的小少爷喜欢她,就恨不得能长了翅膀飞出周家才好;前世里,她只要想到梁明轩,就心底满满的都是幸福,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挨饿了,再也不用被打被骂了,再也不用日夜做活了;前世里,她迫不及待的想嫁给梁明轩,想做安平侯府的女主人。
那是喜欢吗?
意嘉咬住嘴唇,隐隐觉得那好像不是喜欢。
那……好像是对权贵对未来好生活的贪恋。
可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梁明之已经停了下来,正好奇的看过来。
他眼睛明亮,还隐隐带着笑意,意嘉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
“昨天你和父亲,去康家干什么了?”她忙岔开话题问道:“是跟我有关的吗?”
梁明之倒不像小宋氏那样以为,他早早就和意嘉说了情况,他相信意嘉不会因为康大太太的动作就对自己产生自卑的心思的,因此就没瞒着她,把康大太太的打算给说了。但是却隐瞒了康家康启坤和贺莲的事情,虽然他知道其中定有隐情,可也不愿意让意嘉知道,那康启坤为了娶她,而拒绝别人,甚至是连个妾都不愿意要。
小女生最容易被骗,这种事情还是需要悠着点来。
这个意嘉昨日就听小宋氏说过了,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过再听梁明之说一次,却对冉氏的打算更好奇了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都能来卖好,这性子怎么瞧都不像她大伯母了。
意嘉想不通便不想了,问梁明之道:“那康家没说什么吧?康老爷子有没有为难父亲?”
康家有错在先,纵然梁明之没亲眼看到,可也知道周成延不会被为难的。
他摇头道:“没有,康老爷子应该很是羞愧吧,毕竟事情是他家里弄出来的。”
意嘉有点同情康启坤,但不过一个念头的事情。
毕竟是旁人家的事情,她和康启坤从此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再则,在梁明之跟前,她也不好担心旁人。
梁明之见她神态并没有什么不对,便也不再多聊旁的,拉了她坐到身边,开始认真的教她抚琴。
他倒是想弹一些缠绵悱恻的,可如今时间实在是不宜,方才谈了战场上的鼓乐,此刻便弹了首高山流水。
弹琴便弹琴,还偏要把人抱在怀里。
意嘉被他抱着,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一曲弹完根本不记得自己弹了哪些音。
温香软玉再怀,梁明之舍不得放手,便要再弹一曲。
意嘉拉住他的手,和他贴得这么近,她整个人都羞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他们这样是不对的啊……可是又想到前世,前世可是什么都做了,现在再这样,可不是有些此地无银了吗?
她扒拉着他的右手,不许放在她的腰上。
小丫头一脸的羞意,却偏偏正襟危坐,好像不敢又不能说一样,梁明之便忍不住想逗她。
将下巴搁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温声道:“怎么,不想学了?”
“咱们……咱们可以不这样么……”这样她根本就没法好好说话,也没法好好弹琴。
“怎么样?”梁明之故作不解,松开抚琴弦的左手,揽住她的腰,道:“不这样么?”
明明是逗她的,可她腰肢纤细,两人离得这么近,梁明之自己都觉得不自然起来。害怕呼吸变粗吓到她,忙得向后仰了一些。
意嘉只好又松手去扒拉他的左手。
梁明之趁机干脆双手都揽上了她的腰。
“意嘉,咱们早日成亲吧。”他闷声说道。
就这样抱着她,而她乖乖的,不抗拒也不吵闹,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声音里有一丝难过。
意嘉一听就听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道:“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梁明之却觉得压在心头两世的酸涩几乎瞬间全消了。
“好,明年吧,明年年底。”他做了决定。
意嘉什么都听他的,立刻就点了点头。
梁明之松开抱住她的手,把她转了过来,亲了她的脸颊一下,才说道:“快去吧,免得待久了你姨母发现。”
意嘉忽然有点舍不得,她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也抱了他一下。
梁明之欣喜若狂,等意嘉想抽身走人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他已经把人整个提起来抱在了怀里。
她才十二岁,在他怀里小小的,跟抱着个小孩子似的。
意嘉自己心先抖了抖,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乐成敏,先前她误以为梁明之喜欢乐成敏的。
“你……你不会是有恋童癖吧?”她结结巴巴的问道。
梁明之一怔,继而差点想挑破她一直隐瞒的事实。
他松开手,眼睛看向她的胸前。淡淡道:“……小童?”
他的毫不遮掩叫意嘉轰的一声羞红了脸,手忙脚乱的掰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呢,不正经!”
她趁梁明之没抱着她,忙得起身跑了几步远。
“我走了啊!”她看了他一眼,跑了。
梁明之忍不住的笑,笑过了也没管她,吩咐陈安陈平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还有十日是中秋节,他要去安宁侯府把祖母接回来,还需要把冉姨娘给移出府去。
梁明之当天没等周成延回来就走了,当时意嘉在碧水居,梁明之跟小宋氏辞行后便没特意通知她。
意嘉知道后不知怎地,心里居然都有点酸酸的。
倒是快到晚饭的点时,白露带了一封信过来给意嘉。
“家里有事,我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你。”简单的一句话,意嘉拿着信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上意嘉在大门口等到的周成延。
因为女儿说有事,周成延便直接带着她去了书房。
意嘉道:“父亲,女儿有一事瞒了您。”
周成延几乎在门口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便很淡定的叫她坐下慢慢说。
意嘉有点不敢坐。
说到底,她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安全感。
跟前世相比,今生的一切都像是偷来的幸福。虽然父亲对她很好,也很疼她,可她不由自主的就会想起前世孤苦无依的一生。在一般家族来说,女儿再好,都是比不过儿子的。周宣虽然只是侄子,可毕竟父亲无子,若是二选一父亲肯定会选她,可若是不用选的时候,她不敢相信,她做了害了周宣的事情后,父亲还会不会原谅她。
她磕磕绊绊的将周宣设计她和冯周的事情说了,又把设计周宣的事也给说了。虽然说了是她自己做的,可却只字没提梁明之的帮忙。
周成延看着女儿的样子有些心酸。
其实他又如何不知道,女儿一直瞒着不说,是因为心里害怕自己责怪呢?说实话,第一时间知道的时候,他心里也有些觉得意嘉做的太过了,可后来静下心来一想,若是叫周宣得逞了,那意嘉便一辈子都洗不掉那不知检点的名声了。
就算可以瞒住外人,可冯家人定然是瞒不住的。
妹妹妹夫他都相信,但冯家也不是小门小户,若是嫁过去被家里的族人看不起,甚至是暗下里唾弃,他怎么舍得?
“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父亲不会被他们骗了的。”周成延摸摸女儿的头,叹息着道。
“您知道?是母亲告诉您的?”意嘉诧异的问道。
周成延摇了摇头,“不是,我早就查出来了,只是你一直没说,所以我便没有问。”
意嘉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虽然不能说你做的对,但只要是你做的,便是再错的事情,父亲也不会怪你的。”周成延却看得心疼,道:“更何况,这事情本来就是宣哥儿先起了歹心思,要怪,也只能怪父亲不识人心,怪父亲没有好好保护你。”
他说着话,心里酸涩一片。
女儿这般担心害怕,也是因为没有兄弟,怕他把希望放在大房的吧?此前他确实觉得,就算没有儿子也不怕,大哥那有两个儿子呢,难道以后还会不照顾些自己的女儿?
可是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也看明白了,大房的人是靠不住的。
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儿子啊。
“父亲——”意嘉一头扎进了周成延的怀里。
她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会这么说。
不仅没有怪她,反而还这么说。
“父亲……对不起,我……我应该早点告诉您的。”她抬起头,泪眼巴巴的说。
对于女儿的拥抱,周成延有点意外,又有点不知所措。
“嗯,以后不管什么事,嘉儿都要第一时间告诉父亲才是。”他说道。
意嘉身子一僵。
那,梁明之的事情,要说么?
说了,父亲会不会生气啊?
她退出周成延的怀抱,细细擦着眼泪,还是不敢说出来。
周成延并不知道她的心思,笑着道:“不哭了,洗漱一下,咱们去你姨母那里吃饭。”
意嘉笑着点点头,叫了外面守着的秋霜。
今天周成延和小宋氏很早便歇下了。
吹了灯,小宋氏才爬上床,刚在外侧躺下,就有一条手臂伸了过来。
被周成延拦腰抱住,小宋氏立刻便察觉到他的意图,忙伸手去推他,“老爷……”
“怎么了?”周成延哑声问道。
小宋氏道:“老爷,妾身……怕是有了。”
周成延立刻坐了起来。
“真的?”黑暗里他的声音有点大,但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惊喜。
小宋氏也坐起来,笑着嗯了声。
周成延一把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可有请了大夫看看,几个月了?”又道:“你也是,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日子还跟着这样操劳,累坏了可怎么办?”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时日还短,还没请大夫来看呢,原想着过几日请的。”小宋氏也伸手抱住他,心里头被暖意填的满满的。
如果是个儿子就好了。
“自明回去了,但江大夫说喜欢咱们家的院子,人还没走呢。”周成延道:“明日我去请他来给你看看。”
小宋氏笑道:“请个普通的大夫看看就成了,这有身子还是没身子,一般大夫都知道的。”
黑暗里周成延直摇头,“那可不成,这有了身子还得请教下大夫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呢,这个可得问问江大夫才是。”说完了想到小女儿意琬,又有些歉意的道:“你生琬儿的时候我不在京城,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点儿也不辛苦。”小宋氏说道。
夫妻两个一夜说了好久的体己话,最后还是周成延想着孕妇不能太过熬夜,硬逼着小宋氏睡下的。
次日一早,周成延便去请了江大夫。
江大夫习惯晚起,可看周成延催的急,还是睁着惺忪的眼睛赶了过来。
一番诊脉后,得到的却并不是让夫妻二人高兴的消息。
江大夫说道:“周太太有宫寒之症,想来往日这行经日期也不大准的,我给你开两贴药,吃了再看看。”
“……宫寒?”小宋氏一腔欢喜落空,忍不住就哭了,“不,不是有孕?可是,可是我近日……”
“这是因为你太劳累了,再加上虽然入了秋,可天还是没有彻底凉下来,加上你行经日期不准,有这症状也是正常的。”江大夫道:“我给你开两贴药,再给你个食疗的方子,不出半年就可把你宫寒调养好,到那时受孕几率便也大些了。”
小宋氏坐在椅子上,听了这话差点栽倒。
“有劳江大夫了。”周成延一边扶住小宋氏,一边忙对江大夫说道。
江大夫摆摆手,走了出去。
“老爷……妾身,妾身对不起你……”想起昨夜两人的高兴,小宋氏更觉得无颜见周成延。
周成延一场欢喜落空,也十分的难受。
“没事,江大夫不是说了吗,药加食疗,不出半年就能调养好了。孩子还会有的,你别难过。”他打起精神劝道。
小宋氏吸了吸鼻子,忽然伸手一把抹了泪。
“老爷,你纳个妾吧!”她坚定的说道:“纳个家世清白的妾。”
周成延想都没想,立刻反驳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