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侵略军的飞机,轰炸北平南苑的中国驻军营房,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第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以下官兵一千多人当场阵亡。
消息传来,不啻为晴天霹雳,惊得冯先生目瞪口呆,心痛欲裂。“七七”刚过,抗日战争刚刚拉开序幕,就失去两员大将,这让人多么痛心啊!佟麟阁和赵登禹都是行伍出身,在战场上跟了冯先生二十几年,从士卒熬到军、师长,可以说是历尽千辛万苦,从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而今,还没能和日寇面对面地搏上几搏,竟牺牲在敌人的炸弹下,冯先生的心里怎么能好受呢?想到二十九军千多名将士惨死的情景,他禁不住老泪纵横,悲恸欲绝。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来劝他。参谋们都尽量放轻脚步,免得惹他发怒。
就在这当口,电话铃急促地响了。
参谋们相互看了看,谁也没敢去动电话机。
“丁零零……”对方仿佛知道这边有意不接电话似的。铃声来得又急又猛,好像要报告十分紧要的消息。
“你们就不听听是谁来的电话?”冯先生瞪起了眼睛。
一个参谋轻手轻脚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听筒。
“冯先生,要您亲自接电话。”
“是谁?”冯先生很不耐烦地问。
“侣夫人。”
侣夫人是冯先生的大嫂。他年幼丧母,在生活上,一直仰仗这位大嫂亲自操持。对这位有“抚育之恩”的大嫂,冯先生始终像侍奉自己的生母一样,差不多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无所不从。既然是侣夫人来电话,那当然是得接了。
“我可找到你喽,”话筒里传来了侣夫人急切的声音,“洪国的消息,你知道吗?”
洪国是冯先生的大儿子,他的消息,冯先生怎么能不知道呢!日本电台播好几次了,说冯玉祥的儿子冯洪国也与佟、赵一起,在南苑被炸死。
“不知道。”为了不让大嫂伤心,冯玉祥强忍着悲痛,编了句谎话。
侣夫人一听就哭了:“你怎么还不知道?日本人广播,说洪国死了。”〔注〕
“那…… ”冯先生咬了咬牙,说,“为国牺牲,死得好哇!”
“你,”侣夫人抽抽搭搭地说,“你给秦德纯拍个电报,打听打听吧!也许,洪国,他…… 没……”
“那可不行,我不能打听。”冯先生皱着眉头,语调十分坚决,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
侣夫人不高兴了,话筒里的声音明显地提高了 :“洪国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死了,你心里就不疼?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爹!”
侣夫人的几句话,深深地刺疼了冯玉祥的心。做父亲的,哪有不疼儿子的?对洪国,他也是没少费心血呀!为了不让儿子像自己一样念不上书,他老早就给洪国请了老师,后来,还送他到国外留学。没想到,洪国在留学期间,和一个日军大佐的女儿谈上了恋爱,回国后依然情书往来,红线遥牵。当此两国交战时期,身为军官的冯洪国,很可能因此而泄漏国防机密,酿成大祸的。为这件事,气得冯玉祥火冒千丈,驱车赶到洪国的住处,把儿子捆绑起来,用棍棒好一顿灯。
洪国受责后,离开南京,到了北平,在二十九军的教导团任职。他给父亲来信,说自此以后没脸见人了。冯玉祥当时就给他复了信,信中说:“我曾告诉你过古时辕门斩子之故事,……
于此可见先贤之先公而后私,又可见非如此不能使大家都知道国法人情不能兼顾之道,绝非宗保之父无父子之情,更非宗保之父不给宗保留脸面也。此中重要之点,尚希吾儿于读史之时、看戏之时,得些深刻的教训,以期有益于你的为人和立身也。你觉得无颜面见人,便是你‘知耻近乎勇’的好关键。希望你时时刻刻知道,要做错了事,人家就要看不起你;如此则不可不谨慎不小心也。”如此行事,难道不是疼孩子吗?人生在世,总要留个好名声。心疼儿子,也要心疼儿子的名声啊!
“你倒是说话呀,什么时候往北平拍电报?”侣夫人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冯玉祥的沉思。
“我为什么要打听他?”冯先生的话音里露出了一丝不满的情绪。
侣夫人理直气壮地说:“他是你的儿子!”
冯玉祥实在按捺不住了:“别人的儿子死了那么多,你怎么不打听呢?难道人家的儿子就不是父生母养的?! ”
这句话顶得太冲了,侣夫人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着:“科宝(冯先生的乳名),你这个人纯粹是个怪物!”
“我就是不打听他!”冯先生一气之下把电话挂上了。
在侣夫人面前,他从来没敢像今天这样发过火。大嫂关切侄儿的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大嫂的要求,他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呀,如果应了大嫂,那将来有何颜面去见阵亡将士们的遗属呢?
侣夫人来电话的当天,冯先生怀着无限沉痛的心情,写下了一首悼念洪国的诗:
儿在河北/父在江南/抗日救国/责任一般;/谁先死了/谁先心安!/牺牲小我/求民族之大全!/只有这样/才能对起国家/才能对起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