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晚上,我身穿休闲风衣和运动鞋登机,随身携带一身小礼服和高跟鞋。星期六,是我读研究生时期中国校友Jancy的婚礼。
我一如既往买晚上八点的tiger廉价航班,早一天去,打算周五随时被呼唤。
布里斯班到墨尔本,空中飞行时间两小时十分钟。在过道位置上坐定,里面的人也都落座,才想起把刚刚因为安检而取下来的玻璃挂饰重新戴在脖子上。
这是一条并不耀眼的黑白串珠多层短链,我和Jancy赋予它独有的标签——美好的五十年代。Jancy是个中国姑娘,三年前我们在布里斯班一所大学读研究生。虽是同一所大学,但她的专业在市中心的分校,我却在大农场本部。有一次,在新生入学的跳蚤市集里,我穿过那些千篇一律小女生花纹、布艺,瞅到了她摊位里数量不多的、二十世纪的老东西,英文里叫vintage。
我在摊位前流连了很久,直到她跟我打招呼,才惊觉是个中国姑娘——说真的,“西洋复古”这件事,我一直狭隘地认为欧美国家才有这样的土壤,澳洲没有,中国也没有。而眼前的这些,金色的珍珠、水钻,浮夸的“大都会”,无不在说明拥有它的主人该有的好品位,真不知道这个姑娘从哪里淘来的。
于是我们开始聊天,她说自己之前在英国念书,在各大复古风物市集中留了不少藏品;她说,家里还有不少vintage服装,但是不得不承认大部分场合还是要做一个“现代人”,因此出来练摊时,带上的只是首饰。
“毕加索的女儿帕洛玛曾经说:我喜欢首饰是因为它与所有的情感联系,每一件背后都有它的故事。现在,开始它和你的故事吧。”Jancy热情开朗,边说边帮我挑了这条黑白项链挂上,“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全盘托出,所以我坚信,不如将你的喜好只表现一点点,让它们绽放在你的胸口、脖子上、耳朵上。”
时隔三年,当我把项链重新带回脖子,Jancy跟我说过的这句话才被想起。原来,在过去失败的爱情里,我犯了“毫无保留”的大忌。
周五,Jancy单身生活的最后一天,并没有我想象中有那么多婚前琐事要打理,我们甚至还有时间在皇家公园散步,怀念读书时光。Jancy提议去附近的“失物招领”市集。
卡彭特的《昨日重现》恰到好处地响起,当我试穿绣花公爵夫人礼服时,误以为时光穿越。老式矮柜底下有一对泛黄的旧脚模,想到了那个在《似是故人来》里冒充朱迪福斯特饰演的女主角的出征丈夫——七年后,他回来了,但是在去老鞋匠家中做新鞋时,原来的脚模不合适了。这本来是无谓的联想,但是满目的老物事,就像那一个个暂时归来的故人,它们被摆放在一块儿,以静态的方式勾勒一个流光溢彩的过去。
墨尔本“失物招领”复古市集(Lost&Found Market)是Jancy常去的地方,由她来做向导再好不过。本来在T字形相接的Smith街上,前身是一个废弃的夜店。期间搬了无数次,直到2005年找到一个大工厂作为大本营,除了公众假日外,每天开放。据说,2011年,第二个市集在同个区域另一侧的Brunswick街上开业,只在周末待客。
大多数藏品都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这五十年内,但对于vintage,老板Ross Hines是很在意其概念的。
“因为划分vintage的那一年我们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有关具体年份的,请询问我们。”看样子,他已经烦透了人们动不动拿vintage说事儿。
很难翻译vintage,俗一点叫旧,雅一点叫复古。二十年以上到一百年之间的东西都可以叫vintage,超过一百年的就叫古董了。vintage一般是二手货,但不一定旧。所以,好这一口的人叫它“新复古”。
没法细数大仓库内的具体摊位,上百个吧,像迷宫,或是一个自由散漫的超级市场,摊主躺在红白蓝三色老折叠椅上,闭目欣赏录音机里卡带发出的声音,音质粗粝。这样的摊位是租赁性的,比如二楼的摊位起步价是126澳币每周,外加11%准入费。
每一件物品如同雪花一般,都是不一样的。戴安娜王妃的盘子,蓝精灵雕像,六十年代蕾丝鸡尾酒晚宴小裙,还有挂在天花板上的泳衣,不知道老外怎么来形容“三点式”。
进门右手边的摊位专门售卖六十年代流行记忆,纤腰、印花连衣裙,方格棉布裙,颜色有鹅黄、嫩粉、冰蓝,一律冰淇淋色调。Jancy上前亲热地和摊主拥抱,并把我们互相介绍。摊主Jessica是个三十多岁的金发女子,鹅黄色蓬蓬裙配上宽头饰把刘海收进,应该就是自家铺子里的。听说我也喜欢二十世纪的旧货,她开心极了,欢快地告诉我:衣架上的30—50刀,旁边的是便宜货,三刀,五刀和八刀不等。
面对像我这种空有情怀却没能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只能拿近一点的美剧《广告狂人》作样本,那是个女人统一被称为girls的年代,男主角Don Draper美丽忧郁的妻子Betty Draper穿着修身印花连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去见Henry Francis——即将成为她第二任丈夫的人。这身优雅似乎就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改嫁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换个last name。
“我说,Jancy,你也终于要进入婚姻了。”Jessica叹气。
我一惊,都说老外心直口快,不藏不掖,但在朋友新婚前这般喟叹,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Jancy没有不开心,拍了拍Jessica的肩膀:“遇到好的,你也会想结束单身的。”
“心魔未除,业障难消。”Jessica苦笑。(注:这是我翻译过来的)
心魔是什么呢?大概是那些不甘心,求不得,委屈,压抑,因为舍不得自己的付出而凝成一个怨怼的镜像。总有的呀,那些不公平,那些不开心。喜欢旧货的人是不是都对过去恋恋不舍啊,哪怕不美好,哪怕有阴影。
“说来有趣,我们现在似乎很少用‘改嫁’这个词了,应该是男女地位平等了,过不下去就say goodbye,继续寻觅下一段感情。”Jancy扭头又朝我用中文补充,“最多说‘再婚’,‘改嫁’真是太旧社会了。”
“反正女人经历男人,就是经历沧桑。”打定主意不再结婚的Jessica把心思都花在她的vintage物品上,她正努力营造一个回不去的黄金年代。
不知道是出于记者的本能,还是我正在渴望听到一个同病相怜的故事,或者,我想讨教如何处置这头心魔的技巧,我问Jessica,为什么会想卖首饰,卖vintage。
“我们喜欢vintage因为它美,它承载年代的金光,它带着过去,同我们一起走到未来里。虽然我对婚姻失望,但是每一天,我都鼓励自己要站在过去和未来的中间,好好过。”
“过去和未来的中间”,说得多好。既不要超前,也不要揪着过去的那一点余温不放。所以,既然天气很好,喜讯已至,就力所能及地把心里的块垒搬开一些吧。满目好看的衣服、首饰,不能让它们淹没在我们无谓的唾沫星子里,又不是演伍迪·艾伦的戏。
“明天天气应该不错,相信你的草坪婚礼会很赞哦!”Jessica回转过来,顺势拍了拍Jancy。
这一句看似客套的祝福倒提醒了我,我带的细跟小皮鞋在草坪上走会有扎进泥地的危险。我大叫一声,开始翻看Jessica铺子里鞋跟稍粗一点儿的鞋。
婚礼绝对是判断女人之间友谊的利器,也是考验新娘情商和智商的时候,看看Jancy就知道了。作为一个体贴的新娘,她已经早早为伴娘们准备了好看的衣服。每件都有细微不同的小礼服取代了清一色粉红抹胸淘宝货。而在她看来,这不仅是为伴娘行方便,也是对主场的控制——懂得分清主次场,宾主尽欢,才是体面的婚礼。现在,Jancy开始为我这个宾客挑鞋子。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像Jancy那么落落大方,她拥有摩羯座自带的冷静、低温,以及明确的目的性。她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我们念书的时候,两个人常常一起出现在我面前。可是,就在某一天,说分手就分手,看不到一点迹象。她像处理公关危机一样,抹掉一切痕迹,迅速换了个城市,来到墨尔本,这个英国殖民气息更浓郁的城市有她想要的灵感。
她切断了给此人出现在眼前的任何机会,她加倍努力,包括给自己留后路。我们同龄,30岁的时候,她毅然决定嫁给一个墨尔本男子——就是明天的新郎。我已经无力追问是否真爱,毕竟,你奋不顾身爱的那个人,可能是最不值得爱的;你有所保留爱的那个人,可能会相安无事走下去。
我也渴望像Jessica这样,将“心魔”轻描淡写。本来,爱情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得去爱别的人,总不能舔着你的旧伤疤过一辈子。就像她卖旧货,从来不是简单粗暴地将物品挂在网上。在她看来,老东西要经得起介绍,要有合适的搭配。所以她天天来铺子,从饰品到衣裤、鞋子,至少搭出一身像样的vintage装束,放在最显眼处。这是她的生意经,也是对待旧物的态度。
“过来看看,这双怎么样?”Jancy给我挑了一双棕色小牛皮高跟鞋,鞋头有复古纹路,鞋背设计成T字形袷袢。后跟,倒也不显得笨重。Jessica也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穿二手货去你新婚现场,会不会不太吉利?”我扭扭捏捏。
“这么封建?没事的。”Jancy用英文翻译给Jessica,两人笑了我一阵。
“会不会很突兀?”我很少穿这样的鞋,有点拿不准主意。
“不必现在就去下定论,因为很多事情会有自己的意味,相信我作为vintage设计师的眼光。”Jancy拍拍我。
你不必现在就去给这些事情下定论,也不必勉强自己马上好起来。允许自己孤独地养养伤,因为很多事情,会有另外的寓意,太早都不能明白的,让自己慢慢去看到。
如果扩句,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呢?
……
从墨尔本回来已经一个星期,天气很快转冷。寒冷是欲望最好的借口,为你的好大衣找一枚好胸针;用你的新裙子,搭一对旧耳环,在寒天冻地里,请一定满足它们。
怀着对vintage市集未尽的好奇,我套上黑色加厚裤袜,穿上从墨尔本带回来的复古小牛皮鞋,前往West End地区。
布里斯班的West End区每月的第一个周六都有一个新复古市场,不同于高街上一抹色的H&M, Zara, Topshop,vintage的东西不会撞衫。去过墨尔本的“失物招领”,这个市集空间略显小,倒是选址很有意思——酒吧。白天做市集,晚上转为酒吧,碰上大厨心情好,中午还有餐食供应。一间室内大酒吧里至少入驻七个摊位,外头四个,规模不大,却很紧凑。乍一眼看上去卖的都是衣物和饰品,而老外们最喜欢的装箱模式就是老皮箱,说不清楚它是纯粹的容器,还是它本身就是复古品的一部分。色彩最跳跃的丝巾、黑白布洛克鞋凌乱地堆在里头,不经意露出了丝巾的一个角。不过仔细观察能发现细微千秋。
Crown of Eden专卖头饰,花饰头巾。相比我们在国内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红白蓝三色额头发带——对,那种大众电视杂志经常出现的封面女郎,这里的除了还原,还在样式上的创新。以花为主,做成各种皇冠,夸张、简约,要提到的一点是,他家的Facebook做得很棒,我下了多张图片,设为手机桌面。穿古着配饰是个大头,配搭得好,展示独特个性与创意。配得差了,就可真是欧巴桑出街,招人嗤笑了。
只有在vintage的世界里,才能看到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帽子时代”有多精彩绝妙,没有名字的小铺主营帽子,从里屋到外屋,古董蕾丝圆顶礼帽、贝雷帽、爵士帽、宽檐帽,搭配着精美的帽针——那些造型独特、款式繁多的复古女帽,是很难不依靠其他力量就乖乖地待在你头顶上的。早就过了那个不戴帽子没法出门的年代,人们更热心于做头发,但帽子并没有死去,它和我们一起见证着当下的时代潮流,记录着一个年代的风格。
South Second Vintage 里真是绝了,我在一个万人淘过的大箱子里意外淘到一件白色泡泡袖衬衫,一条细纹格子收腰立领连衣裙,各两刀。
“真的很便宜是吧?”三位美女摊主中的一位一边帮我把它们装进袋子,一边问我。折叠的时候没有规整地点对点,线对线,差不多能塞进袋子就完事儿了。这是我们对待旧物的态度,不是不认真,而是随性子。而卖家们除了收集旧衣服,也会把保存好的旧衣服翻新,加入流行的元素。街头的潮人们身上至少要mix match搭配一件vintage的衣服。“甲之垃圾,乙之玫瑰”,说的是复古二手货这回事儿,也不仅仅如此,爱情、友情莫不如此。
Come Benny 是门外的一个摊位,摊主Kate是个二十出头在大学念传播学的学生,业余时间喜欢拍照。去的那个下雨的早上是她第一次练摊,饰品、望远镜、复古小包都用纸牌背后的统一花色作为标牌,手写了价格和名称。一只复古小盒子里装满了糖果,算是给开业讨个彩头。那时我看中了一个呢格子贝雷帽,对着穿衣镜照了许久,相比大店里精美的包装,这里的东西显得很随意,没人拦住你:不能碰不能摸!
“wow,复古贝雷帽配你脚上的小牛皮鞋,很协调的vintage风哦。”Kate大赞我。
我伸伸脚,告诉她是在墨尔本买的。
“我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双鞋。”Kate开始翻手机,边翻边自言自语。
“不会是在墨尔本吧?”我打趣她。
“对,就是在墨尔本,”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看,这是我朋友的Facebook,她拍了这双鞋。”Kate把手机转到我面前。
我一看,笑了,这不就是我的脚吗?我和她的朋友曾一起出席了Jancy的婚礼,而她的朋友在Facebook上大赞了这双鞋,配文引用的是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后一句话:“于是我们调转船头,逆时代潮流而行,不停歇地驶向过去。”在这里,太多昭示着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但它存在着,展示着一个我们望不到头的断层。
上了年纪的才抵得住瞬息万变复古的浮华;有人是来闻味道的,每一件选中的物品都有和自己相关的故事;本就是当年的流行。而流行,其实就是时间。轮转光年,谁也分不清楚是时尚还是复古,也不知道颠覆的是谁的流年。
想起我们之间的争论,我急,极力向他表达自己岁数不小,在婚姻市场上已经没有竞争力;他则认为有一定年纪和阅历的女人才最精彩。我乐滋滋地以为是在肯定我,现在想来,明明是在为“不承诺”找借口——他只是希望我在某天离开他后也能过得很好而减少负罪感吧。真可笑啊,这不就是分手前的铺垫吗?
可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女人就像一件vintage,要经历过时间的洪流和岁月的打磨,完好存在下去并大放异彩。世界只负责流动,不负责与你成长。我们在“靠自己”的路上走,因为芬芳的青春,要用时间鉴赏。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被肯定的。比起光洁无痕的二十岁,谁又能说三十岁不美。呵,我要谢谢你映照了我心深处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