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诶呦呦!湘儿快过来让本宫看看!诶呦呦……”祈光王后锦袍玉衣,每一纤步都惹得头上一阵花枝乱颤,很心痛地牵起丁晏湘的手,目光里溢满了怜惜,“人家新婚燕尔都是红光满面的,可是怎么见你这几天消瘦了许多?可是有人欺负了你?本宫给你做主去!”
晏湘一听祈光这般挂怀的袒护,不禁放声哭了出来,“王后娘娘,都是湘儿不好!素闻驸马与公主连理缔结、情深似海,湘儿就不该自不量力的嫁进来。湘儿太过自以为是,总还觉得自己繁花正艳,原来只是流水不屑的落花一枝,娘娘,湘儿真的做错了……可是,看到他们能百年好合,湘儿也算见识了什么是至死不渝,无憾了。”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委委屈屈的泪水挂在吹弹可破的脸上,楚楚动人。
“哦?他们竟敢冷落于你?本宫知道了!来人呢!本宫要传召夙筱公主!”王后抬手抚平裙摆坐上正堂凤椅,另一只手拉着湘儿坐在侧旁,轻轻拍了拍湘儿的手,笃定的说,“莫要难过,本宫准保自此之后,楚云奕把你当做唯一的宝贝来疼!”说着这话的时候,祈光心中暗笑,苏星晓,任你们有什么诡计,待我将湘儿推到正室夫人的位置,看你还能不能得逞,看你,舍不舍得不要这个男人!
“给祈光王后请安,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淡绿色的裙裳磨灭了她身上所有的贵族气质,亲切如同邻家少女。此刻她正微微抬头,目光扫到堂上正襟危坐的丁晏湘,没有任何停驻,只是静静等待王后的下文。
其实,后进门的夫人是要尊称先夫人为主母的,一早请安要跪要敬茶的。而论身份来说,夙筱是公主,晏湘是郡主,也理当是晏湘拜夙筱。可如今却是星晓在堂下直直跪着,这个下马威便是王后的第一步,星晓清楚得很,后面的手段更精彩。看星晓淡然处之,面无愠色,王后狠狠一拍扶手,“你这妒妇可知错?!”
夙筱跪着不语,却感到脸上忽的一阵滚烫,之后,醇香的茉莉花瓣自打成细绺的发梢慢慢滑下,一滴一滴,浸染着淡绿色的轻纱。星晓只是淡淡地抬起一只手擦了擦额角上逗留的水珠,勉强把眼睛睁开,睫毛还湿漉漉的,但星晓确定,那不是泪。潮湿的手刚要放下,“啪”的一声,刚刚那只倾倒干净的茶杯在身边炸开,两粒白瓷狠狠嵌在指肉之间,流出丝丝血迹。这一幕惊悚的见面开场,让坐在旁边的丁晏湘瞠目结舌,看着堂下跪得笔直却依旧面无表情的人,湘儿的目光里泛起了怜悯和辛酸,这些年,苏星晓她是怎么过的?
终于,王后沉不住气,骂了出来,“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你不过就是个人质!驸马新婚,你却独自霸占着他,让年纪轻轻的湘儿守活寡,你居心何在?”
“娘娘,这是驸马心甘情愿的。”波澜不惊的语气彻底激怒了王后。
“在这片土地上,还由不得他心甘情愿!现在我说的话你听好了,本宫册封丁晏湘郡主为云芳夫人,为禁军统领楚云奕的大夫人,夙筱公主为,妾!大夫人未允,则食而旁立,寝而外域,行而随迹!……你听懂了么?”妖冶的笑已然绽开在王后的嘴角,明晃晃的挑衅,任尔何为?
“夙筱谨遵懿旨。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星晓的心像是一汪止水,不动不变,却似瞬息万变,任尔东南西北,风飞浪转,我无惧,亦无忧。
丁晏湘捧起装着芙蓉粥的大碗,将最后一口悉数倾倒进平素只有樱桃大的小口里,满意的咂咂嘴,看向云奕。此刻的白衫少年一手微微端起没怎么动过的粥,眼睛却心不在焉地盯着虚空,时不时改了方向,寻一个在丫鬟旁边立着的绿衣女子。晏湘笑颜微展,一把夺过楚云奕手中的粥碗,吃干抹净,心里很是满足。云奕则侧目微戚,虽说她和星晓要联手做戏给祈光看,可是这样做,确实太过分了。奈何那酿沉的小眼睛滴溜溜的,想让星晓坐下来吃些餐饭真是不易。
“夫君若是吃不下了,那就别耽误夙筱公主……小妾用膳了!”晏湘竟来了活泼劲儿,跟云奕开起玩笑来。继而一只手拿起了刚刚被她喝空的粥碗,用勺子将残羹冷炙搅拌一下悉数成装好,纤手端着,弯下腰放在星晓跟前的地面上,继而起身站直了身体,“嗯,好,来吃吧!”云奕没有回头,依旧盯着虚空出神,一副“事不关己,边呆着去”的样子,可惜那掩在衣褶中的拳头,颗颗骨节都要攥碎了。
适时,霍子虚从营帐外走进,拜倒而述,“楚将军,前方将领丁晏君帅和谈军前来报道。”
刚刚拿起地上的碗筷要送与星晓的酿沉动作一滞,又不着痕迹的端到了星晓面前。忽然,一只大手悄无声息的端走了这碗像狗食一样的饭菜,另一只手极为麻利的掏出一盅冰糖雪蛤塞在星晓手里,云奕的目光凌厉的扫了一眼酿沉,示意她别出声。酿沉竟然只是瞪了云奕一眼,就真当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惊动那个听到哥哥的名字就高兴的拉着霍子虚的胡子问他在哪里的新夫人。
“传。”确定那盅雪蛤已经稳稳降落在星晓的掌心时,楚云奕笃定地说出了这个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越发透出了生猛和稳健,不一会儿,身披铠甲的少年郎变意气风发的立在云奕的面前,“叩见楚将军!”声音婉转嘹亮,中气十足,果然英姿飒爽,不输潘安。
一旁品食冰糖雪蛤的某只星星也不禁心中慨叹,原来这世界上的帅哥也不只楚云奕一个嘛!可正欣赏着,手中的冰糖雪蛤却被抢了去,酿沉低低地说,“既然公主吃不下,那小的将它放在您的卧房了。小的下去沏茶。”
从未见得酿沉如此乖巧的样子,刚刚听到丁晏君的名字时,这丫头也怪怪的。这么冷血的丫头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候吧?酿沉低着头与丁晏君擦肩而过,滔滔不绝的少年无端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便明显的心不在焉起来。星晓想着想着,一抹微笑浮上唇边,若有所思的端详起正说话的少年。
“那么将军,我们何时出发启程去与孟国和谈呢?”丁晏君义正言辞地询问云奕。
云奕看了眼在角落里亭亭而立的星晓,这女人怎么如此专注的看着丁晏君?这念头只是瞬间闪过,继而正色道,“丁将军旅途劳顿,本当休息几日。更何况,于私而言,丁将军还是我的大舅子呢。你也与湘儿好久未见了吧?真是应该好好的相聚一番。今晚我设了家宴一席,为丁将军接风洗尘!”
“不知夫君可否愿意带上我呢?”在角落里盈盈飞出的女子体态轻盈,翩然若蝶,眉眼里尽是笑意,层层叠叠,如涟漪般荡开。云奕不知怎地收敛了笑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丁晏君开口道,“如此甚好,即是家宴,自然不能少了公主您呢!妹妹她还小,要是做了什么得罪公主的事情,还望您多担待呀!”
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楚云奕看到这对男女眉来眼去的样子,突然就很想把那盅冰糖雪蛤要回来!这个丁晏君除了那么一点点帅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优点可言么!去就去,谅你也不能耍什么花样!
“那当然!夙筱公主自然不能缺席呀!”楚云奕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映在星晓的眼睛里,还真惹得她细细一挑眉,这,是什么表情?不过,她和丁晏君的斗法还在继续,便似无心的说了一句,“届时我就带着酿浮和酿沉一起来。妾身告退。”看到丁晏君那眸光里狠狠闪过又强行熄灭的光彩,星晓得意的笑了。
金銮宝殿,上方龙椅,芳容莫展,群臣舌战。
“公主,不能再打了!赶快求和吧!我们怎能不顾及夙筱公主的安慰?她是先帝生前最最疼爱的女儿,也是未来要继承孟国大统的公主,我们怎么能拿她的生命开玩笑呢?”
“公主,微臣以为,不能求和!就是因为我们一次次的妥协,孟国才连连失守。这次的小城不同寻常,它是孟都的远地第一守卫城,不能让啊!若是每一次都以这样的借口反复退让,那么孟都早晚会失守的!你这样为了一个夙筱公主而牺牲所有孟国百姓的做法,我是万万不敢苟同的!你如此主和,难免有通敌叛国之嫌!”
“你休在那里胡言!你怂恿泷月公主不顾夙筱公主的安危,持战如此之久,难道是希望夙筱公主命丧他人之手?难道你要帮泷月公主篡权夺位,自己封王改朝?”
……
如此争论未曾休止过,一个个道貌岸然,私有无尽忠心要述说,可惜那各自为政的痕迹太过明显,使得坐在金銮殿上的女子不禁失神,望着虚空发呆,沸腾如开水的整个大堂似乎都不再存在,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睥睨众生的位置,彷徨。父皇,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呢?你一定会慧黠一笑,然后轻轻松松的平息所有叛乱动荡对么?你……也许也会听她的。
两道蒲扇之下,翡烟和翠烟各自手执一把,安静地立在公主身边。看到泷月公主如此失神的模样,翡烟心中狠狠的一揪,继而还是伏在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泷月公主失焦的双眼又有了些许神韵,继而喝道,“都给我闭嘴!”
一向只是温顺乖巧如同小巧宠物,群臣自是不把她真正放在眼里的。可是见泷月公主如此不客气的说话,还当真有了王者的气息。
“今天夙筱公主在他们手里,我们不能不管。但是梁国欺人太甚,不能这样一味妥协!不如我们先假意求和,暗中再解救夙筱公主,待公主安全,即可放胆攻之!纵使他是势如破竹之势,我孟国也必是兵来将挡!各位,你们是三朝元老,几代忠良,是孟国的支柱,若是你们之间都在这朝堂上争论不休,那我们如何万众一心,打垮敌人!”月霜颜色狠戾,语气不卑不亢,声声字字,威严凛冽,让人不寒而栗。众臣惊讶之余也有了忌惮,这语气,像极了专政的孟主,想当年,孟主也是这样笑吟吟地主持朝政,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朝臣在朝堂上放肆,他也不加指责,只是动晓情理,微言大义。可是第二天上朝之前,那些放肆之徒就会彻底消失,包括他的家人。孟国朝纲之稳也是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
见众臣都呆在原地不再说话,月霜偷偷擦了一把手心细细密密的汗珠,“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就各司其职,按照我的意思办吧!退朝!”
翠烟小耗子一样偷偷瞄了一眼翡烟,她正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公主的背影,翠烟又瞧了一眼公主,她站在那里,睥睨着堂下躬身施礼却纹丝不敢动的朝臣们,如同一座山峰,巍峨高耸,岿然不动。良久,她才从侧阶离朝,在她出门的刹那,朝堂里“哄”的一下哗然起来。
碰碰翡烟的胳膊,翠烟神神秘秘地问,“你都跟公主说了什么?她怎么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翡烟没有作声,只是一只胳膊狠狠夹起已经掉队很远翠烟,凌波微步,走到了公主两侧。空气中徒留翠烟杀猪一样的怒吼,“放我下来!嗷呜……”
一回殿阁,就见一伛偻婆婆坐在正堂中间,正啜着季节正好的菊花茶,见到风华绝代款款走来的月霜自是会心一笑。殊不知,年近半百的女人怎会笑得这般好看,明艳动人,世界都因之暗淡。而下一刻,月霜已然亲昵地赖在她怀里,娇滴滴的可爱神态像极了未出阁的大小姐,刚刚的霸气戾气,统统消失得不见踪影。
“娘……娘……过了这么久,你都不来看我,九年了,你好狠心啊!”月霜哭诉着,眼角的泪滴滴捶打着老婆婆的裙摆,可婆婆并未老泪纵横,道思念之苦,却依旧笑靥盈盈的说,
“都二十岁的姑娘了,还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公主,不要再任性叫娘了,我是霍夫人……”她布满皱纹的手轻抚上她的脸颊,安慰地轻轻摩挲,目光如水,波澜不惊的掠过月霜的眸子,除了疏离的友善和过分的谦和,月霜再看不到别的。
相别九年,原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只有她自己。直了直身子,她渐渐冷却了热情,正色道,“霍夫人的指示一向都是由翡烟传达的,今天亲自前来,是有什么大事呢?”
女子似乎对霍夫人这个称号很习惯,盈盈的笑意更为显著,“月霜,这些年来在你幕帘之后听政,我老太婆也累了。今日朝堂之上你的表现,让我赞叹,月霜你真的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从旁指点了。我也该得个清闲,去寻他了月霜。”女子说着,脸上的表情蓦然悠远,仿佛飞到了天边,以寄遐思。
九年的光阴,换不来你对我的一点思念,你却是朝思暮想的要怎样摆脱我。这些年,我对你言听计从,可是你怎么可以说放手就放手了?偌大的孟国,我只有你,只有你是唯一可以相信、可以依赖的人,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月霜的眼神飘忽如六月翻飞的柳絮,委屈的泪水如泉涌一般汩汩流下,一旁的翠烟小心翼翼的将连珠子们拭去,可月霜还是一动不动。霍夫人坐在椅子里,依旧笑容可掬的看着她,没有安慰,没有心疼,只有无边无际的疏远。
是过了万载光阴那么长,还是历经了万里路程那么远,月霜的泪水逐渐干涸,她狠狠地攥着拳头,“既然如此,霜儿也不再多留,霍夫人路上小心,翡烟,你是霍夫人的大弟子,也对夫人甚是了解,我准你随行,不必留在身边照顾我了。”
一直除了笑意再无其他表情的霍夫人突然僵了身形,她比谁都清楚翡烟于月霜的意义:良师、益友、知音、姐妹……月霜对她竟是这般的放不开。心头一丝丝的感动静静荡漾开来。
“不必了,翡烟要留下来帮你。我不会夺走她的。”
“我意已决!你走吧,霍夫人。希望你……早日与霍子虚团聚。”
“会的。待到大业已成的那天,就是我与子虚的团聚之日,那时的泷月公主便是执掌天下,坐拥江山的女王了。月霜,他日再见。”她的告别惜字如金,简短洗练一如她的为人。翡烟,你要好好的照顾她。伛偻的身影后跟着的那个曼妙女子一步三回头的望着月霜,我不能照顾你的日子里,你要坚强,要成长。月霜,我的公主,你要等我回来。
月霜不忍心回头,她怕此刻的一个回眸就害她做了食言之人。此刻,心境戚戚焉如同众叛亲离,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真正懂她,真正能够为她排忧解难了。父王的使命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月霜的心头,此刻随着霍夫人和翡烟的抽离而又狠狠的下降了一层,只剩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我不能这样放弃,但是我真的好累啊,父王……父王……跌坐进冰冷的座椅,渐渐疲倦的失去了知觉,闭上双眼前的那刻,只听到翠烟急急的呼喊。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该去做完我未做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