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翠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跌跪在月霜面前,慌里慌张地稳定着心神。
早已习惯了这丫头的大惊小怪,月霜不慌不忙的看着她,“怎么了,慢慢说。”
翠烟却是一点没有要镇定下来的样子,“不好了!夫人的探子回报说,楚云奕……”
听到这个名字,月霜手中的茶碗凭白一抖,险些打翻,“楚云奕怎么了?”
“楚云奕他……入赘成了夙筱公主的驸马……”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月霜主子这般慌张,知道事态严重,音调陡然降了下来。此刻,翡烟步履款款地走进来,捡起在地上跪着的翠烟丢在一旁的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轻抚上月霜冰冷的指尖。“公主莫要伤悲……夙筱公主是我孟国的公主,如此自作主张的了结了自己的婚事,怕是定有一番谋划的。传说这泷星公主自小便冰雪聪颖,就连……”
“就连父王死的时候,嘴里也念的是泷星的名字……”月霜的语气已听不出是喜是悲,木然的样子令翡烟不寒而栗。纵有世人艳羡的倾国容颜又当如何?都说孟都的长公主泷月美貌天下无双,纵然失去智慧过人的泷星公主也不必惋惜。可是到底父王心中还是泷星更是近然。如今唯一信誓旦旦值得自己托付终身的男子竟然也这般负心薄幸地变了心,苏星晓,你是怎么承诺我的?你不是说要让我与云奕双宿双栖么?如此出尔反尔又为哪般?果然是一山容不得二虎,父王百年之后,泷星你早就想借兵夺位了吧?孟都君王,无论男女,均是廿一芳华登基,正是我与他三年之约之时,现在虚情假意许诺于我,不过是个障眼法,让我到时大开城门恭迎梁国军队倾巢入城,到时你就趁机将我除之后快?
想着想着,一双素手暗自捏的骨节发白,这就是娘亲所说的世间险恶的人心?反复无常,深不见底,恍然大悟时,却已是万劫不复,原来果然这般不随人愿。娘亲?不,她从不承认的,她只让我叫她霍夫人。哈哈哈哈!白月霜,堂堂泷月公主,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感情是真的?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真正的爱你?
翡烟在一旁看着担心,似有不忍,却还是咬了咬牙说,“公主,探子还说,云奕公子要去军营领兵挂帅,亲自披挂上阵攻打孟国,这会儿已经去军营报道了。”
亲自上阵?攻打孟国?楚云奕,你这是在和苏星晓联手跟我宣战么?枉我对你如此信任,竟想着三年之后,你能高头大马,荧帐彩旗,锣鼓争鸣的来娶我!如今就要联袂你的新婚燕尔来对付我了?好,很好,你们都是这样对我!都是这样对我!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看着月霜狠狠拂袖而去的样子,翠烟揪起翡烟衣摆的一角,轻摇着嗫嚅,“夫人叫我们这样直接告诉公主,是不是太残忍了?”
翡烟用两根手指拎起翠烟的圆猪蹄轻轻一悠丢出去,“夫人自有打算。月霜公主内心醇厚,如此必然做不得霸主,这点伤,早些受了也好。”
翠烟不甘心的再次把被丢掉的小蹄髈搭在翡烟肩膀上,“我说好姐姐,你猜那个泷星公主还有楚云奕打得是什么算盘?”
翡烟拢了拢被翠烟拽得快掉的袖子,“听夫人说,这是老爷收复梁国的一步妙棋。如此推算,泷星公主应该是一心想要灭梁的,这些年来,她过得日子可以说是暗无天日。而楚云奕想要加入计划,理由当然就是我们倾国倾城的泷月公主了!只可惜我们的主子哪里知道这些都是老爷设计好的!只能自己跑一边去瞎伤心了!”
翠烟“哦”了一声,“公主真是可怜……”
“那又能怎么办?夫人有心磨练她的心智,我们这等下人,只有干着急的份儿。”翡烟语气徒然凉了下去,一改她往日沉着冷静的面容。这位在月霜身边尽心尽力辅佐的聪慧女子,与泷月公主共同成长,以自己成熟的心智小心呵护、努力教导,让十一岁的月霜从不懂规矩的乡野丫头出落成如今娉婷美丽的公主。可是面对月霜那纤尘不染的内心,她总是束手无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到底要不要教她看透人心。余光里看到翠烟,刚刚还满面愁容的,如今却拿着香炉盖子自顾自的玩起来,葱根手指不小心触到炉底,被烫的差点蹦起来,撅起小嘴背过身跟香炉置气。翡烟突然感慨,要是一直都像翠烟这么……白痴,活得也能挺幸福。
铠甲银盔,削兵力刃,在日光之下闪烁着银噔噔的光芒,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光洁而嗜血,整齐的耀武扬威,士兵们目如火炬,面容坚决,等待着新任将军的检阅。此刻,手握丈长的方天画戟,一身雪亮银甲,亮相于高俊的白马之上的少年郎显得意气风发,英姿飒爽。虽是个文弱书生,经过这番装扮却凭白硬朗起来,再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了。一旁以为白须老将军紧随其后,相比于身前昂首阔步的少年,他更多地彰显着一种沉稳和威严,那仿佛是一种“你尽管走你的路,我会为你扫除所有障碍”的魄力与暗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有着不寻常的压迫。这一老一少走过仪仗列队,径直进了营帐。
云奕掀开帘子的刹那,这一幕直直的跌进自己眼底:帐内一个四十岁光景的将军被卸了铠甲,只剩褥衣和单裤,被手腕粗的麻绳五花大绑起来跪在地上,脸一直微微抬起,见有人进账,便向帐帘看来,指着一眼,就领云奕周身冰冷,似乎血液都在瞬间凝滞了。那刀眉星目,那目光里闪烁的不屈与不屑,仿佛跪着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了。这等军将良才,当真是统领军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才,倘若与敌军对阵,这般气魄已让对方闻风丧胆了!可如此猛将为何被狼狈的解甲囚禁,跪受侮辱呢?未等云奕开口,那跪着的将军却是轻笑一声,抢了说话的先机,“你就是那贱人任命的禁军统领?”
说着,还草草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是先机占尽地说,“果然生的白净面皮,招人喜爱,典型的……小倌啊!哈哈哈哈哈……”说完之后,就自顾自的仰天大笑。云奕看着他,本该是怒目而视的,此刻却满眼满心都是凄凉,自问为何如此心虚,怕是论气魄与胆识,自己都照这位将军差的太远了,被他冷嘲热讽一番反倒像是受了前辈的指点与教诲,甚至觉得荣幸之至。正要请教霍子虚为何将这等良将五花大绑时,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将军的脸上,接着,霍子虚退回云奕身边扑了扑手,笑骂道,“把你的狗嘴放干净点儿!这是驸马!”
真是棋逢对手,这两人的对阵恍若两军对阵一样的气势,可谓是不费一兵一卒,却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斗了个你死我活,平分秋色,伯仲之间。
“霍子虚,你这个孟国的叛徒!曾几何时,我们虽在战场上操戈厮杀,但你是条汉子,我敬你。如今不但叛了国,还为那女人卖起命来了,怎么?祁光王后是要叫你入赘做新王吗?”那将军一字一字冷厉狠毒,似乎要化作道道兵刃,没入骨骼里面去了。
霍老狐狸邪魅一笑,“嘿嘿,齐眉兄,我可不是你所谓的识时务者。我与孟主那不共戴天的弑妻之仇,相信你也有所耳闻。我来投靠梁国,可不是为了效忠于谁,而是为了灭孟!不过,我也只是苟且偷生之人,与你这样有骨气有抱负的奔向黄泉路的蠢人比起来,真是自惭形秽喽!不过到现在,我都很佩服你,因为战场上,你们梁国只有你配跟我对战。”
“彼此彼此啊!哈哈哈哈!”那将军闻言竟也笑得开怀,两人的关系真是亦敌亦友,微妙得很。不过云奕心细如尘,自是抓住了对话中丝丝入扣的细节,第一,原来这个跪着的将军就是梁国的第一猛将,齐眉;第二,霍子虚竟然跟孟主有弑妻之仇!看刚刚的情况,许是霍子虚为了蛊惑齐眉而故意拿这官方的理由作为搪塞,可这老狐狸真是不能有半点疏忽,万一他只是想借自己的手灭了孟国,那么不仅月霜的幸福成了泡影,连小星星也要灰飞烟灭了。这一日不在身边,也不知道那恶毒的祁光是不是又打了星晓,她那么娇弱的身子,再这么打下去哪受得住!想到这里,云奕的心平白无故的开始疼痛,慢慢扩散至全身的每个关节,像是有什么囚禁着五脏六腑,不可言喻地束缚。怎么会突然想到她呢?云奕愣了一下,立刻拉回自己的思绪,先把霍子虚那“弑妻”之仇弄明白再说!
齐眉拢起笑意,恢复了严肃,“公文和卷宗都在书柜上,霍子虚,你最好给我把孟国灭了,不然我在黄泉路上做鬼也要拉你再战!”
霍子虚也不示弱,“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怎么就一点儿没看出来呢?这次你率领朝中大臣共同反对祁光王后独立朝政,实在是大错的一步棋,她怎么可能放过你?她正好缺一个夺了你兵权的理由,你如此一来,可真是称了他的心啊!齐眉啊齐眉,得罪了那个女人,这回任天王下凡都就不了你了!”
“我齐眉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我会怕谁?哼!死有什么可怕的?当将军那一天,我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如今竟能死得这么体面,还得多谢那个贱人呢!”齐眉有些黯然,这些话俨然是说给别人听的,他自己心里有多少不甘和愤恨,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霍子虚也不再多说,使了个眼色,两个铠甲侍卫就架着齐眉往外走,楚云奕被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着,本能的上前拦住,“这是要把将军带去哪里?”
“回禀将军,奉皇上圣旨,罪犯齐眉孽债滔天,有负恩泽,这就要押往刑场斩首示众了。”回话的勇士也不抬头,对答如流,云奕只是觉得这声音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但是眼看着如此良才既要夭折,那英雄惜英雄的情节别不自觉的唤醒了,他的目光投向霍子虚,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在恳求。
不料霍老狐狸自己摆弄着桌上的军刀根本不看他,只是右手一抬,向外挥了一下,两个侍卫带着齐眉就掀开帘子出去了。祁光王后摆了这么一出,无非就是警告云奕,这普天之下,莫非她的皇土,若是谁要想在她的眼皮子低下作怪,定如此人一样。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些年,梁国虽侵吞孟国不少的土地,打了不少胜仗,可是朝廷中妖孽篡权、结党营私,梁国的国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是这些梁王曾经的得力部下还苦苦支撑,那么亡国之日怕是早早就降临了。这不分青红皂白而乱杀一气的蛇蝎妇人!霍狐狸,你竟然帮着他?!你是怎么想的?一股莫名的火气攻心而来,云奕仗剑出帐,向刑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