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轮橘红色的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给笼罩在氤氲迷雾的大地涂摸上了一层霞光,虽是冬天,浓重的白霜盖住了草丛、田垛、菜蔬、田间、原野。然而这丝丝缕缕黄灿灿的光亮驱散了雾障霜凝朦胧的早晨,犹如穴居久了的生灵凝聚的血液重又活跃起来。
刘协望着远处粼粼而去的马车,不由多了一丝感慨:“古之慷慨睿智的义士,何其多也!”
那远去的马车当中乘坐的,自然是被刘协新委任为上党太守的杜畿。新春交接之际,刘协特意让杜畿从河东赶回京兆过完这个年后,便将这位擢拔出来的良才召入了未央宫,进行了一场君臣奏对。
奏对的议题,自然便是今年收复并州的策略。
杜畿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个手段很灵活、能力十分全面的能臣。并且,他也曾在旧友的任下,抱怨过自己的怀才不遇。刘协以为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像杨修那般放疏,也会有几分孔融式的愤懑,可让刘协想不到的是,杜畿却是一位性情严谨、谋定后动的人。
他几乎不怎么爱说话,那场君臣奏对,基本上毫无乐趣。大部分都是刘协提出问题,杜畿思忖片刻之后,才会言简意赅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就是那半个时辰之后,刘协便有些后悔放杜畿入并州的想法。
因为,杜畿这个人,的确非一郡之才。恐怕,一州之地都难以舒展他的才能。
然而,如今的汉室朝廷,各色各样的英才比比皆是,应对家国大略已然没什么问题。反倒是外放的官员,除却他一手培养起来文武兼备的大将外,剩下的都是那种秉承儒道、只能安民,却不能靖平一方的汉室老臣。
所以,即便舍不得,刘协也要忍痛割爱。就如他将杨阜、姜冏扔到凉州,梁习扔在豫州一样,因为在这等敏感而微妙的位置,只有这些不拘一格的人才,才能替刘协独挡住一面江山。
杜畿在河东的任上表现可圈可点,徐荣的回信也对于杜畿大为赞赏不已。对于这样的人,刘协是会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所以,奏对之前,他便将年前与心腹谋士的一番密谋告知了杜畿。
但事实上,袁绍那里的表现却不尽人意。虽然刘协也知袁绍在故弄玄虚,并未在青徐、荆扬一带投入太多的锦衣卫,但锦衣卫经历几年的发展,已然有了遍及天下的情报网络。所以,用来探听一下情报还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可那两地,在去年三个月的时间里,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青徐一带,袁谭只是在十月份的时候,带兵越过了徐州边境。但随后就被负责镇守泰山一军的曹洪,以精锐的虎豹骑压退;三江口一地的情报更是乏味,黄祖移兵屯驻之后,仍旧江夏府衙作威作福的一套,使得孙策和周瑜根本没有正眼瞧过那所谓的威胁。
这样的结果,更加印证了荀攸的推测:袁绍大概有些走投无路,才想在这两地刷一刷存在感,敲一敲边鼓,寻找一下汉室的破绽。然而,毕竟这两处地方异常敏感,所以执行力也大大打了折扣,这样的动作只在最初的时候,让天下关注了一番,随后便如尘烟一眼消散不见。
当然,这样的结果并不表现今年这两地不会出现大的变故。毕竟,这两地的位置实在太过敏感,是值得刘协分出一部分精力去观察提防的。但同时,刘协更认同荀攸的建议:一动不如一静。
现在,沉静的初平三年终于过去了。刘协也需要在沉静当中苏醒过来,主动为汉室谋划一番。
益州那一片,是一项长久工程。刘协已然放归了刘璋回益州,这样的决定,使得种地的刘范和牢狱当中的刘诞咬牙切齿不已,纷纷认为刘璋使用了极其卑劣的手段,才迷惑了刘协做出了这样错误的抉择。
现在,两兄弟对于刘璋的仇怨,还处于汹涌愤怒之际,并未到彻底斩断兄弟亲情的地步。而放刘璋回去,也需要一段时间让刘焉接受,让刘焉认为可能只有这么一个蠢儿子继承益州的想法。等这样的想法定型之后,刘璋才会在益州得到一批势力。
到那个时候,才会是刘协将刘诞放回去的时候。而等益州那些士族大阀为兄弟阋墙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刘协又会将英明神武的刘范放回益州。
再到那个时候,益州上层恐怕早就是一片混乱。心力交瘁的刘焉,恐怕会带着对刘协极大的怨恨撒手人寰。届时,不管刘焉是否指定了由谁接任益州牧,从法理来说都是无效的。因为任命益州牧的最终权力,还是在汉室朝廷。
然后,益州上层稳固的政权被分为了三份;外部野心之士蠢蠢欲动,整个益州局势将彻底陷入内忧外患的地步。最后,无论是三兄弟请求汉室调和,还是益州上烽火狼烟,汉室大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一盘散沙的益州。
这个十分卑劣却有效的大招儿,还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酝酿成型。
而这段时间,刘协认为用来收复并州,应该足够了。即便,他明知收复并州的道路上,会有袁绍这头大虎拦路。可纵然如此,刘协认为先期投入的谋略和精力,已然比袁绍领先了不少,足以让他在这一块地盘的厮杀上胜过袁绍。
所以,综上总总,才有了五日前刘协与杜畿的一番君臣奏对——刘协真的很需要一位在并州前沿,且能力优秀之人的一点意见。
当奏对进入主题的时候,杜畿那刚正的脸庞已舒展了许多:“陛下在并州早已造下势,而如今汉室兵威更如日中天,如此基础下,臣认为收复并州只需文火温炖。”
杜畿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君臣奏对的时候,两人吃的就是火锅。杜畿那一刻已经十分从容地涮了一片羊肉,咀嚼品味了一番后,才继续用‘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继续解释。
“如今的并州,就如这下锅的菜肴,陛下早已将其投入了锅中,那需要的便不再是急火猛攻,而是文火慢炖。最好,再用这竹筷搅动几番,自然汤鲜味美。而臣,甘愿当陛下手中这一双竹箸。”
品完那块羊肉,杜畿已然起身来到了沙盘模拟图前,用手中的竹筷指着上党一地道:“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此地因其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得上党可望得中原’之说。然此地太守自多年前被黑山贼诛杀后,朝廷便一直空缺其位。微臣不才,恳请陛下调任微臣入上党。”
因为年前九月就有对并州的图谋之心,所以刘协此时不可能不知道上党的情况,闻杜畿一言,不由大惊失色:“上党一地,地方大乱,胡狄在界,张雄跋扈;黑山贼潜藏太行山中,奔突无常。此地吏民或逃走,或反叛,纷纷加入胡人及黑山贼,而纵然胡人各部落抑或黑山贼部之间也多相攻击,纷乱不堪。不知伯侯为何偏中意此地?”
“因为臣此番一去,代表着的是大汉朝廷!”杜畿忽然振臂开声,语如金石:“此地混乱已久,皆因各方势力未有涉及。陛下早已将并州囊怀在胸,微臣此番前去搅动一番,岂不正可令风云变色?”
“届时,不论并州一地何人心向汉室、何人抗拒天命,都不会逃过微臣之眼。而徐将军汉室北军陈列待命,汉室精锐之师旦夕可至。一旦迷雾拨开,陛下大军征伐岂非事半功倍?”
闻听这一番话,刘协深深地点了点头:杜畿的话没有错,汉室对并州有了笼统的谋略和布置,但真正的精细到何人可拉拢、何人要打压、何人要诛灭,刘协只能纸上谈兵。假如杜畿锲入并州当中,便相当于汉室在那潭浑水当中注入了一条活鱼,只需畅游一番,便可知全貌。
但同时,也有可能,是那条活鱼先死在了浑水当中——总得来说,这是一项极度考验人胆量和能力的挑战。
所以,刘协思忖之后,淡淡开口:“朕准你带三千精锐北军赴任。”
杜畿却微微一笑:“臣不需要三千北军,只需陛下手中的锦衣卫!……”
刘协恍然一愣,但随即哈哈大笑:“伯候慧眼独到,不错,如此地带三千北军,的确比不过十几名锦衣卫。此提议,朕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