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一职,是汉庭改年号后,袁绍也不甘寂寞,就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官职。让人感到很奇怪的是,汉室对于这件事,表达了三不原则:不清楚,不否认,也不承认。
然后,这官职套在袁绍头上,就有点耗子娶新娘的味道。他自己在冀州窝儿里闹得震天响,但汉室其他州郡势力,却连个表示都没有。
不过,曹操可不管袁绍是车骑将军还是骠骑将军,只要能帮他一把,就算是袁绍自封天蓬元帅曹操都认。闻言双眼一亮,连忙起身对那兵士说道:“快快请来。”
可看到那尖锥子一般的脸后,曹操心里登时便腻歪起来。果不其然,那人还未入帐,好似铁枪尖在铜镜上摩擦的声音就已然响起:“阿瞒,数年未见,你风采依旧啊。”
此时曹操外套一身葛袍,洗得发白不说,袖口处还有几个补丁。跟一身崭新棉衣的许攸比起来,简直就像街上的乞丐。所有人都知道,这棉衣可是汉庭关中所产,据说采自天上丝云所制,御寒保暖,价值非凡,当今天子秋日冕服,便是用这棉丝所制。
两厢一番对比下,本来就不英伟的曹操显得更加穷酸,可许攸偏偏还说出这番风凉话,自然让人不喜。纵然曹操当年在雒阳便与许攸相识,但后来许攸结识袁绍后,两人关系便日渐疏远。这时他又这般口无遮拦,说是亲热叙旧也勉强,但曹操心底却是半分喜意都没有。
好在许攸还知道此来为的公事,入帐之后又随意地向曹操一揖道:“我家将军问曹使君好。”
‘好个屁!’曹操隐忍下来,装作没有听到许攸先前奚落之言,公事公办般说道:“也替曹某转拜袁车骑。”这话就相当于曹操承认袁绍了,同时,也扯开了与许攸往日交情,意思你我今日还是只谈公事为好。
可许攸却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笑意,紧接着说道:“河北近日战事吃紧,我家将军日夜操劳,实在捉襟见肘、难以支撑啊。”
曹操闻言,感觉就跟吃了苍蝇般难受。如今河北哪里还有什么战事,许攸故意将这话说在前头,摆明了就是要将自己借兵借粮的路给拦死。故此,他已然没有什么心情应付许攸了,只是敷衍地问了一句:“那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许攸这时低着脑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声音却清晰传递至大帐:“东郡之地乃大河要冲,最近又遭灾荒,我家将军不忍百姓蒙难,决议派遣臧洪暂代东郡太守之位,就此差在下前来禀告使君。”
曹操缩于袖中的拳头骤然便捏紧了,他可听得一清二楚,许攸此番前来是通知他的,而不是找他商议的!要知道,东郡太守之位,曹操早已令夏侯惇担任。此刻袁绍见自己势穷力孤,说取便取,简直就是在落井下石。
可惜的是,说话底气硬不硬,要看胳膊粗不粗。如今曹操应付吕布尚且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袁绍插手兖州事务,只好冷笑回道:“车骑将军爱民如子,当真可钦可敬。”
许攸这才慢慢抬起头,脸上现出些许尴尬,但是人都看出那不过许攸故作姿态而已,语气也仍旧一如既往令人生厌:“臧子源不过代行其事,此事可待兖州平定后再作商议。”
“嗯。”曹操从鼻尖里哼出了一声,转而伏案装作看起军情战报起来。这动作已然很明显,就是告诉许攸‘我很忙,没什么事儿,你赶紧滚蛋吧’。
可许攸却好似浑然不觉,又向曹操揖礼道:“车骑将军还有一个提议,今兖州灾乱.交集,恐难置措,使君何不率河南余众且归河北,与车骑将军合兵一处,再待天时复图此间?”
这话总算图穷匕见,曹操悠悠抬起头,仔细看着许攸那尖长的脖颈,就好像看着从哪里下刀更容易切开一般。而许攸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似笑非笑地回视着曹操,那目光非但不躲闪,反而想要主动看清曹操的杀机一般。
曹操这时候真心想一剑劈了许攸,他当初处心积虑才摆脱袁绍自河北脱身,来到兖州几番出生入死,还搭上自己最知心的故友鲍信,才算在兖州打下了一片天地。如今遭受挫折,袁绍又要招他回去。这一旦回去,必然又要过那寄人篱下的日子,等于多年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
更何况,自己在兖州所为已让袁绍深深忌惮,再入囚笼当中,袁绍恐怕是说什么都不会放自己离去了。
所以,这个时候,曹操笑了起来。
帐中知道都知道,曹操很少怒而杀人,更有亲近之人知道即便曹操怒而杀人,也是佯装出来的。他真正想杀人的时候,反而笑得十分温和,似乎想努力给那人找到一个不该杀的理由一般。
但许攸这时却十足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又得寸进尺抛出一个威胁道:“使君前番征讨徐州,我家将军差出三营相助,今河北黑山肆虐,魏郡战事吃紧,朱灵等部也该奉命归去了!”
曹操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如今他手下的部曲,除却夏侯惇那些还顾忌军令不敢叛徒的兖州兵卒外,就剩下一些斗志涣散的青州兵。唯独可用的主力,就是朱灵手下那三营将士,这些时日曹操更是以河北之兵为客,便是粮草不足也先紧着人家,现在说撤走就要撤走,这简直就像再对他曹操敲骨吸髓,让曹操痛不可忍。
可不待曹操有任何回复,许攸的话忽然又软了下来,继续刚才那个话题道:“攸也知阿瞒之苦,昔日兖州黄巾横行,若非阿瞒戮力奋战,哪能不能平息?随后阿瞒你又南抗袁术、东击陶谦,实在是有功于此间百姓。但奸邪小人作祟,亦可畏也。阿瞒你视死如归、不畏强敌,但就忍心连累家小受难吗?”
说罢这句,许攸又看着心神动荡的曹操,趁热打铁道:“阿瞒你不妨先迁家眷至河北避难,车骑将军见家眷虽至但本人不来,定知你誓保兖州心意已决,说不定能有所动容。那时节攸再为阿瞒美言两句,恳请我家将军派遣军兵至此,帮将军戡平此乱,岂不两全乎?”
许攸讲得冠冕堂皇,可说穿了就是想索取人质。人质给了袁绍,曹操便受制于袁绍,与投靠也没什么分别。曹操听罢之后,神情已淡然从容,却看不出任何一丝讥讽之色,只是点头道:“此事虽为私事,却也牵连颇多。先生在此静待一番,我还需同各位属官商议一番。”
许攸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拱手告退道:“那便静待使君决断了。”
然后,在许攸刚刚退出大帐时,曹操猛然色变,抽出腰间倚天剑,一剑劈断案几,任由案几上竹简四散纷飞,仿佛如他心中焦乱的气愤。帐中之人见状,纷纷凛然色变,尤其夏侯惇,当即站出来说道:“孟德,此事万不可为,昔日你身在河北,尚知将家眷留于陈留。如今袁绍趁火打劫,你断断不可英雄气短,乱了方寸。”
但曹操却默然无语,片刻之后,才开口回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今人心离散不可收敛,当循权宜之略。”
此言一出,毛玠也站了出来,愤然说道:“在下家小尚在乡里,也未闻叛军劫掠。我等尚不畏强敌,使君何故如此?未闻不为社稷谋,而为身谋者可定天下!”
这话说得十分强硬了,可曹操似乎仍未被激起斗志,只是把手一摊,做苦笑状道:“孝先之言,倒也有理。”
一旁的夏侯渊这时也想开口,但情急之下又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好捅了捅身旁的郭嘉,小声道:“祭酒,你倒是也劝劝孟德啊!”
可郭嘉却好似在想着其他事一般,一副恍然的模样,只是随口小声回道:“劝什么劝,这是主公在试探麾下属官忠心呢,你我皆不在行列当中,何必多此一举?”
“你是说?……族兄在,在演戏?”夏侯渊憋了半天,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从关中传来、又十分贴合的词句。
“唔,不错,就是在演戏。不过,这演技跟咱那位天子比起来,估计要差太多了……”郭嘉抬头莞尔一笑,忽如云层见日,明媚无比。
因为,这时候,他终于想通了刚才之事:许攸那个家伙,谁说又不是在演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