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荀衢的想法,荀攸其实当时就在脑中推导出了一条逻辑链。而链条的最末端,却是连他都无法辩驳的死角。
首先,假如荀家倡导颍川各族投效汉室,必然会成为袁绍与曹操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无关两位掌权者的个人性格,便以他们目前的权势来说,也绝对容不得一个家族挑衅他们的权威。
随后,颍川大门一开,朝廷大军必然就会长驱直入,与曹操展开大战。暂不想战事陷入僵局这等事件,单说汉室旗开得胜,打得曹操兖州尽失,可在此之后呢?……
以汉室如今的实力,可能一口气吞下豫州、兖州这两块天下大州吗?
军事和政治并不是游戏,只要打下一片地盘占下就可以,而是一套复杂有序且需要时间来沉淀的系统。汉室如今的状况,荀攸最清楚不过,眼下汉室已囊括关中司隶、雍州、并州一部分以及荆州一部分,甚至就连豫州都开始染指。
短短两年的时间,汉室其实已经吃得太多,开始呈现出消化不良的迹象。虽说汉军一直在胜利,但胜利并不代表就是好事儿。胜利的背后,往往还意味着汉室必然要有要多的英才、更完善的制度输出以及更成熟的物资储备。
而这些,目前汉室却一点都不具备。
按照天子刘协的话说,汉室目前就是扯着大步在拼命往前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扯着蛋——这话虽然听起来粗俗,但荀攸却深以为然。
更何况,以汉室这次出兵的力度,是不可能一口气灭掉曹操的。毕竟不管怎么说,曹操的身后还有袁绍在撑腰,袁曹一家的体系也路人皆知:作为南方的屏障,袁绍说什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曹操被汉室彻底吞灭。
那么,汉室尽得天下之心,再一次成为天下人瞩目的焦点时,结局会怎样?
毫无意外,战事打到双方都到极限的时候,必然要停下来中场休息。那个时候,也就是要进入双方谈判的阶段。成为众矢之的的曹操,必然要忍受万般屈辱签下汉室写出的不平等条约。但若是曹操咬死一条,必须要荀家付出代价,那汉室会怎么做?
汉室会为了挺荀家,而放弃豫、兖、徐三州的百姓吗?
不要说什么汉室才是获胜者,拥有绝对的力量,真正操作起来根本并非如此!
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正因为曹操是战败方,他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以反贼的身份作乱世间。汉室短时间内又不能彻底彻底驱除剿灭,那天子又怎么能不妥协?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而曹操,非但是有文化的流氓,更还是有着政治眼光的流氓。有袁绍在身后撑腰,他又铁了心要搞死荀家的话,完全给汉室开出最优惠的条件,只换来诛杀荀家这一附加条件。而只要是以天下为基准的朝廷,一般都会选择默认的……
这就是残酷的政治逻辑链条。还是那句话,并不是刘协没有仁心,只是政治从来相信这些……
并且,这期间还不包括刺天曹和靖安曹对荀家的拼死报复。汉室锦衣卫虽然可以全天候保护荀家,但作为防守一方,天然就处在了劣势,存在着很大的失败可能。
然而,荀攸毕竟是荀攸。这位自小就有着敏锐洞察力的超级天才,在冥思苦想后,忽然便眼睛一亮,看破了这一链条当中隐藏很深的一个悖论。这个发现立时让荀攸脸上那覆盖着愁苦的脸,因而而变得生动睿智了许多,他不由对着荀衢微微一笑:“叔父,您的确不愧为荀家族长,连这等隐秘的政治链条都看破了……不过,正因为您太过聪明,反而将简单的事情想的复杂了。”
“哦?……”荀衢很熟悉荀攸脸上那抹神色,但他惊诧的同时,更期望接下来荀攸的办法。毕竟,身为一族之长,他已被这沉沉的重担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如今有人可以替他分担一丝,还是令他很欣慰的。
“叔父,我们其实可以学文若叔父,将家族迁徙至他处便可。”
“你是说长安?”荀衢原本以为自己会听到如何绝妙的办法,想不到荀攸竟只说出了这等谁都想得出的主意,登时令他大失所望:“攸儿,你不会幼稚到以为躲入长安,我们便可逃脱袁绍、曹操等人的魔爪了吧?非但如此,迁入长安后,这二人一旦同汉室达成什么协议,令汉室将我们交出去,那我们更是无异于作茧自缚……”
“不,叔父你真的想太多了。其实这么做,侄儿也只是想保证,袁绍和曹操那些人无法在豫州报复荀家而已。至于您所担忧的那些,根本就不会发生。”荀攸望着仍旧不信自己的叔父,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不……您所担忧的那件事,必然会发生。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只要有侄儿在朝堂上的一天,陛下便断然会强硬到底!”
“此乃为何?”荀衢被荀攸那坚定的自信给吓住了,但同时也更加确认荀攸没有骗自己,最后还不由催促起荀攸来:“孩儿,你倒是赶紧说啊,非要急死叔父不成?”
“叔父,您想想袁绍和曹操能够要挟汉室的一点,无非就是他们铁了心叛出汉室,与汉室为敌罢了。但事实上,他们这张底牌其实很潮,不说袁绍,单说那个曹孟德,侄儿便断定他绝对不会蠢到这个份儿上。”
说到这些的时候,荀攸那素净的面孔起了变化,好似一阵风吹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谁都知道,如今天下群雄对汉室早就阳奉阴违,但在表面上,他们却都努力寻求着汉室之臣这张遮羞布。天下作乱之人何其多也,可唯独这些人至今屹立,除却各方原因外,叔父您不觉得那一张遮羞布其实作用也很大吗?”
荀衢缓缓听着荀攸这一番分析,脑中那丝毫不老迈的细胞也开始活跃起来:他自然看得出,这张遮羞布对那些群雄有多重要。汉朝虽然大乱,烽烟四起,但天子未曾失德,天下百姓士人仍旧心向汉室。这些诸侯纵然动作上对汉室有多敌视都没关系,可一旦失去了汉室之臣这块招牌,那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别的不说,就说眼下两位被天子剥去了伪装的韩遂与袁术。那两人的日子现在过得有多苦:韩遂那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文士投靠,只有那些聚啸一方的大寇随他作乱一方。袁术这边势力虽然看起来又死灰复燃,但谋臣徐缪却在袁术遁入扬州后便溜之大吉,另一位重要谋士袁涣听说也已闭门不出,再不向袁术献哪怕一计。
这二人,一个只能在边陲逞凶一时,另一个上心已离心离德,败亡之相已露。天子手中看似最没力道的一棋,对他们造成的内伤其实最为致命。
“由此可知,袁绍曹操为了面子,必然会向汉室试探一番的。但叔父却将我们那位天子想错了,只要他一旦下定决心对曹操动手,必然会率先撕下曹操脸上这块遮羞布。届时,曹操其实根本就没有本钱来要挟汉室!屠戮徐州后再作乱豫州,他曹孟德难道会狂妄无知到这等地步?!”
“叔父您脑中那政治链条,本来就建立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假设上。迁族至长安,只不过为了他们暗地里不能耍什么卑劣手段便可。”荀攸越说越思绪清晰,语气也不由渐渐拔高。但最后说到这里,他却反如一位老者般,对着荀衢缓声娓娓说道:
“叔父,侄儿明白您对刺天曹和靖安曹之事故作不知,不过权宜之计。但事实上,侄儿入荀家后,汉室便随之而至,您中庸保族之策已不攻自破,反倒是此刻趁势而起,为徐州那十万无辜百姓呐喊,才为进取图存之道啊!”
一番话,以着水银泻地之势侵入荀衢的心中。荀衢不由闭上了双眼,许久才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一般向荀攸嗔道:“孩儿啊,你为何此时才归来?若是早些归来,叔父也不必这般自作聪明这么长时间啊……”
“不,叔父,只能说侄儿回来的,正是时候啊!”荀攸再次否决了荀衢的话,但语气里已然不禁带出了一丝喜色。
因为他知道,天子交给自己的任务,已然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