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顿不知什么滋味的饭后,荀攸躺在自己曾经的房中,辗转难眠:今天白天的事儿实在太奇怪了,他若是想不清楚,就不可能安然阖上眼睛。
荀攸知道,荀家人个个都是聪明过人的,自己这个叔父,未见得比自己或者荀彧的智慧稍差。他主持这一大家子的事务,早就历练的成了精,又在颍川这战火纷乱的地方看尽了血腥阴谋,想不聪明都不可能。
自己用荀家子侄的身份谈话,尚可用亲情动之。但自己一换上大汉安远将军的身份,荀衢便忽然缄口不言:荀攸知道,有时候缄口不言也是一种表达,那就是自己要将颍川扯入乱世这件事,根本没可谈!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叔父真的已经老了、胆怯了,不想再看到颍川沦入一片火海吗?
或许是这样的。可在这样一个乱世当中,谁又能独善其身?颍川这块地方,注定了就是龙争虎斗的战场,若不奋勇直起,便只能任人宰割!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叔父都看不破吗?
荀攸思来想去,越想越难眠,干脆披了一件单衣来到了院中。
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天上的一轮圆月无私给世间洒下一片清辉,好似祭奠着那些不甘的冤魂。秋蝉也没了动静,只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在草丛里吱吱叫着,就好似苟延残喘的颍川。
荀攸悠悠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己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屋的时候,一阵悠扬的读书声却让他忍不住侧耳倾听。
声音是个男子,但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已得背书的精髓,缓缓念出,倒让人有种清风入耳的感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荀攸一听这内容,登时皱起了眉头。但仔细看向那读书的源头,他略微思忖片刻,不由又展颜微笑了起来:那个点燃着烛火的房间,正是自己堂弟荀祈所居。
叔父老了,不想颍川再有****。但是颍川人杰众多,面对着可能的富贵,他们未必不动心。就在进门之时,荀攸就已经看到,好几个子侄,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热切:那些人,是可以利用的。
特别是荀祈。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荀祈的读书声依旧悠扬,荀攸已然顺着这悠扬的声调向着荀祈的房间走去。他从荀祈开口的第一句,就听出荀祈读的是老子的《道德经》——这本书的内容,是打开谈话的一个好题材,正和荀攸之意。
终于,等荀祈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时,荀攸叩响了荀祈的房门:“祈弟,可是在为颍川无辜枉死的黎庶而感伤?”
房间内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声音,接着开门后,荀祈脸色仍旧有些不镇定:“兄长,您怎么来了?”
“近乡情怯,一时有些睡不着。”荀攸很随意的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装作没看到荀祈的异样,微笑道:“怎么,不请为兄进去坐坐吗?”
“哦哦…兄长请进。”荀祈这次反应过来,慌忙向荀攸让出身来。
进入房门之后,荀攸发现荀祈已经将那卷《道德经》收起来了,脸上智珠在握的神情更自信了一分,接过荀祈的一杯茶放在案几上道:“祈弟,为何会对黄老之术突感兴趣?我记得小时候,你可是最不愿学这些的。”
黄老之术产生于战国时代,尊传说中的黄帝和老子为创始人,因此而得名。据说当年老子牵黄牛出武关,被守关的兵卒刁难,才留下了一本著作,以及随后形成了这一学派。
但作为一派广为流传的社会思潮,黄老之术则是在西汉初期才兴盛起来,因其‘无为胜有为’的观点,劝说当权者不要一味追求所谓的丰功伟业和政治霸权,结果使得天下晏然,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文景之治’。不过,到了东汉时,黄老之术与新产生的谶纬之说相结合,就逐渐演变为自然长生之道。
学诸百家的荀攸,对黄老之术自然不陌生。而他对荀祈半夜读《道德经》的缘故更是心知肚明,但为了自己的目的,他还是佯装不知继续说道:“祈弟,你可知陛下对《道德经》也爱不释手。不过,陛下天纵之才,学贯古今,却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如今的天子,可谓当世的风云人物。年岁更比荀祈还小许多,自然成了荀祈这等热血青年崇敬的偶像。因此,听到荀攸提起刘协,荀祈立刻出口询问。
“陛下说,尽信书不如无书。《道德经》中不少精髓可用于修身潜志,但如今天下大乱,万不可迷信‘无为胜有为’之说,反而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沧海横流、戮力回天,方显英雄本色!”
“壮哉!天子果不愧为天之子!”荀祈一听荀攸这话,当即激动地站了起来,右手砸在左手上,当即就想振衣出门、投笔从戎去也。
看到荀祈这般反应,荀攸知道自己该抛出诱饵了:荀祈二十出头儿,正是想着建功立业的年纪,从入门时荀祈主动报名,荀攸便看出了他的野望。而他今日也知道自己与叔父之事,半夜睡不着读《道德经》,不过想借此安定心绪而已。
“陛下深恨身边无人可用,苦心积虑想出了科举之事,便是想让祈弟这般的英才,自现于朝中。以祈弟的才能,定能金榜题名,入朝之后,再有为兄帮衬指点,不出数年,祈弟究竟走到哪一步,为兄都不敢估量啊……”
“原来,陛下兴科举之事,为的就是这般!”一听荀攸这般说出,荀祈热血激腾不已,在屋中来回走动。可最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颓丧说道:“可是父亲不会准许我的。”
“为何?”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荀攸甚至还特意打了一下掩护:“仲豫叔父之事,叔父不是也同意了吗?”
“仲豫叔父是仲豫叔父,我跟他不同。毕竟,仲豫叔父生性沉静,根本不在刺天曹的黑名单中……”
“刺天曹?!”荀攸又一次听说了这个组织,并且还是在自己的故乡荀家,这让他镇定的面具再也维持不住。
“叔父你也知道刺天曹?”荀祈见荀攸反应,倒没有多想,反而有什么说什么:“是了,叔父必然知道的。刺天曹与汉室的锦衣卫乃生死仇敌,在豫州这一片杀的你死我活。叔父身为朝廷的……”
荀祈后面的话,荀攸基本上就没听清楚了,此时他的脸色蓦然冷硬如寒冰,大脑已然飞速思索起来:这个刺天曹,他自然知道。非但知道,反而比荀祈知道的更多!同时也因为如此,他对刺天曹的感触,也比荀祈多得多……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袁绍手下降将张郃口中得知的。但那个时候,朝廷还未将刺天曹当成什么致命的威胁,包括天子、自己、李儒还有貂蝉都是如此。然而,刺天曹当即就给了汉室响亮的一击。
为劝降张郃,刘协曾答应张郃会将他在邺城的家眷接入长安。作为佯装,张郃是以俘虏身份进入长安的,且被关入了司隶校尉的大牢。然而,当锦衣卫以为风声过去,发动邺城的力量去接张郃家眷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进入了刺天曹的局,邺城的暗桩瞬间被连根拔起!
自此之后,锦衣卫便与袁绍的刺天曹结下了生死之仇。明面上,汉室与袁绍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水面下的冷战却早已难解难分,双方暗杀、劝诱、用间、施计、下毒,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比战场轻松……
荀攸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这次回到荀家,竟然还会听到这个名字。可就在他准备再度询问荀家究竟如何被刺天曹威胁时,荀祈目光一抬,似乎看到了什么,猛地飞身朝荀攸扑了过来:“堂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