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从哪里开始好呢?”刘协环顾了一圈整个大厅,不自觉地搔了搔脖颈。忽然发觉整个计划实在繁琐无比,一时还真的难以解释清楚。
“那就先从末将脚下此人说起!”吕布步步紧逼,整个人矗立在大厅中央,焦怒而恐怖的气势似如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刘协看着地上惊恐莫及又满脸疑惑愤慨的眭固,所有的解释似乎一下找到了倾泻的出口,他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朕闻医者华佗所著《青囊书》有言:‘人以眴时最朴’。”说罢这句,刘协无奈地又看了一眼地上迷糊不已的眭固,接着解释道:“意思就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或者生命垂危的最后一刻,他的瞬时反应最为体现出本心。”
“所以,忠肝义胆的赵将军,会在最后一刻飞身扑来护朕。”
“所以,天骄无双的吕将军,会在得知困局难破时,奋死反扑。”
“所以,你这样的小人物,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刘协缓缓走到眭固面前,俯身看着地上的眭固,然后毫不留情地出口道:“在临死的最后一刻,你表现地还是那么不堪,处处都只是令人厌恶的狡狯。”
“朕从未小瞧任何小人物,因为朕从来不认为这世间有什么小人物。任何人,都可以在风云际会下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刘协说这句话时眼神最为真挚。因为,他清楚自己本身其实也只是一个小人物。直至阴差阳错来到了这个时代,才不知不觉便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之骄子。
“人物,从没有大小之分。但人,却有大小之别。”恍惚感念一番自己的际遇后,刘协再度浅笑对着眭固说道:“设宴将我等一网打尽之计,的确算得上一条妙计。可你,怎么就不说实话呢?临死之前还这般喋喋不休、自吹自擂……你莫非难道真已认为这条毒计,是你想出来的不成?”
“狗皇帝,你…你怎么知道?”
“朕当然不知道。”刘协这时笑得更诡异了一分:“毕竟,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切,都是朕帮你想出来的,朕又岂能不知道?”
“你,你说什么?”眭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这不可能,此等妙计,分明是……”
“分明是袁本初帐下宁国中郎将张郃张将军飞鸽传书教导你的,对不对?”这个时候,刘协那俊美脸上的眉毛,似乎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儿。显然这件事终于到了可以让他炫耀的时刻,于是,他转身轻轻地拍了拍手。
眭固挺身努力地想看清大厅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吕布不耐他的挣扎,一把将他提在了手中,如提稚童。眭固这才看到,原来一切都是套路。那些持弩的甲士身后,竟然走出了一个手捧笔墨纸砚的宫娥,并且,那墨还是已然研好的。
宫娥直接将这些东西放在了董昭的面前,董昭向诸人拱了一下手道:“献丑了。”言罢,他展开一卷空白的长安纸,挥笔写了起来。下笔有力字迹刚劲,与张郃的笔体一般无二。更可贵的是,董昭记忆惊人,文不加点下笔如飞,将那封密信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传给眭固后,眭固登时冷汗淋漓——这字迹与自己收到的一模一样,甚至一些歪扭的地方,看起来也像是受伤后的疼痛所致。
“这,这怎么可能?”眭固望着这些密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他这般不通笔墨之人,根本想象不到,文人士大夫竟已将书墨之法炼化到了这等登峰造极的地步。
“是啊,这怎么可能……”刘协无意识地重复了眭固这番话,随后双眼忍不住地掠向了董昭:就是这个家伙,之前伪造了派遣入司马家的锦衣卫,才使得自己成了阶下囚。若不是董昭与袁绍不是一条心,自己恐怕便一朝陷入天翻地覆之劫。
面对刘协略微忧虑的眼神,董昭此刻回应地却很卑谦,但更多的却是坦然。他早知道自己这种人不招主君们的喜爱,但同时,他更知道,主君们却绝对离不开自己这种人。更不要说,刘协麾下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庸才实在太多了一些,正需要自己这种人独树一帜去平衡一下朝堂的气味。
董昭坚信,一个亲手创立了锦衣卫这等密间机构的天子,是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想通这些的。
下一刻,刘协的眼神果然清明了一些,也不知道他是否同董昭想到了一处。但可以看见的是,他面对眭固,又恢复了侃侃而谈的轻松:“本来,张郃给你的密信,是让你在和内城中作乱,杀掉河内郡守张杨后,再出城击溃千里而来、疲惫不堪的吕、赵之军。”
“唉,你们都知道的,朕这人生平爱好和平,最讨厌这种打打杀杀、又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儿了。所以,便不惜屈尊替张郃想出了此计,并密令来宴之人全力配合……”说到这里,刘协原地转了一圈,望着这一圈圈汉末的演艺达人,不由得意道:“如何,朕手下这些名将,是否可上马杀敌,下马演戏?”
一旁的徐晃这时候笑得最开心,仿佛刘协刚才夸耀的只是他一般。可不待他上前想代表众将说些谦虚感谢的话,刘协忽然就对着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公明啊,不是朕说你,所有人当中,你是跟朕时间最长的人了。怎么这演技一点都长进都没有?太浮夸了……唉,你回去之后,还是多看一些《演员的自我修养》吧。”
徐晃那本来笑得如八月金菊的脸,顿时变成了苦瓜。可这时,吕布手中的眭固脸却已然变成了西瓜,不仅铁青无比,还有着如西瓜花纹一般的扭曲。他顿时明白,为何吕布、赵云这些人都未曾晕倒,因为,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整个宴会就是一场戏!
他悲愤大吼了一声,嗓音中充满了不甘,犹如一条受伤的狼。随后望着那些持弩的甲士,才猛然又想起什么:“那,那他们?……”
“哦,你说他们啊……”刘协又拍了拍手,顿时几名甲士走到了大厅中央。眭固这才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心腹,只因大厅侧堂等处烛光照射不清,他又主观认定在前,便将这些适时冲入的汉军将士当做了自己的人。
“眭固,亏你也想得出摔杯为号这样的桥段来。”刘协很怜悯地捡起地上那青铜酒樽,自己都替眭固感到脸红:满堂喧闹的宴会中,你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能将青铜酒樽摔出什么声音来?
就算这酒樽是玻璃的,可你也不想想,朕是天子啊,大厅中央怎么也要铺一层红毯以示皇家的威仪吧,你又能摔出多大的动静来?要不是朕悄悄打手势让那些后堂的甲士冲出来,这戏估计都演不了一半儿就有导演要喊停了……
拍了拍手,刘协倒手又将那酒樽扔在了一旁,笑吟吟中却又略带一丝傲慢地向吕布问道:“好了,朕的解释到此为止。吕将军,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吕布足足愣了片刻,都未说出一个字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很想隐在大厅之外一般,那张阴鸷的脸庞如野兽般的眼睛,也不再散发出习惯性讥讽的冷光。只是间或一闪,无意流露出的一丝震惊,表现出他心中此刻已如波涛海啸般汹涌。
向来信奉武道的吕布,对于任何计谋,都会采用毁灭的方式来摧杀一切。可今日,他却看到,还有另一种方式,非但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场阴谋屠杀化解,更可以令其看起来像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这等手段,看似儿戏,但背后那细致入微的筹谋算计,以及高屋建瓴仿佛凌驾阴谋之上的那份挥洒自如,竟已然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吕布实在很难想象,面对这位仿佛就是‘阴谋’代言的天子,世间还有谁能够令他低头高傲的头颅?
不过,吕布终究是由武道巅峰开始走向智慧的人。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眨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皮,开口说出了一句令刘协为之惊奇的话:“陛下用计当已到无形胜有形的地步,然末将却不明白,陛下既知眭固此人还有外应,为何还敢将汉室众将召至酒宴?倘若张郃大军突至,陛下要用这全城醉酒之人迎敌不成?”
刘协‘咦’了一声,但也仅仅只是惊异了一下而已,随后便又如厅外的桃花盛开般笑得那般灼灼芬华:“谁说全城都是醉酒之人了?就算是这宴会中,吕将军没觉出也少了几人吗?”